王苏辛白夜照相馆丨新

白夜照相馆

文丨王苏辛

1

很多人无法想象九年不谈恋爱是个什么感觉,但对于赵铭和余声来说,这是稀疏平常的。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彼此没有别的事情要做,除了照相馆的这点事务,也都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余声着短发,个子高,远看过去,和赵铭一样是个男人。偶尔她也会走出照相馆,在展春园西路的菜市场和超市逗留。赵铭则会把店里的地板拖得铮亮,窗户和牌匾也擦得很干净。任凭门口的手抓饼摊和炒冷面摊如何热闹脏乱,这块店面仍像是玻璃一样。

他俩来这里很多年了。尤其是余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许多痕迹。她的颧骨比年前时要高,本就瘦的脸现在看起来更长了。眉毛画得很细,眉峰有些高。双眼皮打着很重的眼影,可还是遮不住皱纹。

赵铭是第一代白夜照相馆大师傅的弟子,余声在他后面来,大师傅一开始不收她,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收了。他们以前做什么,驿城没有人知道,不过他们现在做什么,驿城人也不是都知道。

人们很轻松就能找到白夜照相馆。

它大概是这座城市唯一不需要打广告便人尽皆知的店铺。从十五年前成立伊始,它就因为收费低廉且拍得一手好全家福闻名全市。但随着照相机的普及,如今也很少有人来白夜照相馆照全家福了。除了几个老熟人,赵铭和余声哪怕一整个白天都躲在店里,也迎不来几个人。

不过,到了晚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余声会在晚七点准时从超市回到店里准备晚饭。赵铭则清洗好厨具,二人像老朋友那样端端正正坐下来,面对面吃完一桌菜。八点左右,会有人开车或乘着地铁,或坐着公交车,甚至步行,来到白夜照相馆。

他们一般都很默契,彼此不交谈,坐在外间等号的时候,即使碰见认识的人,也不答话。整个照相馆的人很多,却又心照不宣地安静着。赵铭和余声则分别记录下来访者的要求、信息,以及登记收费和取照时间。等到一圈忙完,已经接近十一点钟了。

余声会准时把店里的灯灭掉,以防再次有人敲门,赵铭则在通讯录上搜索合适的“模特”——为了拍摄那些特殊客人要求的照片。模特们一般都在外地,只在周末或者节假日集体从外地赶来,有的时候,他们二人会带着设备过去。拍好照片之后,赵铭会长时间躲在暗房。有时候,是余声长时间躲在暗房。反正不管是谁,他们总是分工明确。

因为长期的相处,他们长得越来越像同一个人。很多时候赵铭走在路上会被当成余声,而余声走在路上会被当成赵铭。当他们一起认认真真坐在店里等待客人的时候,才是分离的个体,能代表自己。不必茫然地面对各式各样张冠李戴的提问。这真是奇妙的景象。

只是这天这种景象还是被打破了。因为来了一个“迟到”的客人。

如果按照白夜照相馆的江湖规矩,即——深夜十一点之后不接客,那李琅琅是绝对进不到店里的。虽然这个移民城市从来不缺新面孔,但像李琅琅这样的,确实很少见。

她身高一米五,娃娃脸,是去年三月来到驿城的,身边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旅馆住到第三个月才找到工作。做最久的一个工作是在水电站。那阵子,人们时常会在驿城大坝看见李琅琅。她的长发向后飘着,迎着城市新一波的雾霾,看起来扑朔迷离。

后来,随着新的移民逐次到来,新的猜测渐渐碾压了人们对李琅琅的好奇。那时候她已经是驿城幼儿园的一名大班老师。租住在城郊的一座公寓,每天要花近两个小时在路上。去得早,却走得最晚。时常园里最后一个小朋友被接走很久,她还在荡秋千。有时候赶不上末班地铁,还要打黑车回去。问她为什么这样,她都说是因为一个人住没意思。可一个外地女孩子,性格不算热闹,似乎不谈恋爱,没有不一个人住的道理。

——这都是李琅琅告诉赵铭和余声的。

在余声和赵铭从前拍摄的那些照片里,一般还是会有一两个和索照客人相关联的亲属朋友,只是这些亲属朋友不是老年痴呆,就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或者与客人属远亲,任凭客人编造一些过往细节,也看不出什么——总之是些永远没机会到驿城来的人。他们是移民到驿城的亲眷摆在故乡的玩具,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展示一下,不需要的时候就继续陈列着。

白夜照相馆的规矩是,客人必须无条件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们,余声和赵铭才能拍出好的照片。可李琅琅要求很多,却没有具体的细节和一两个亲眷供参考——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各方面看起来正常的人,说她没有可仰仗的故乡,多少有些怪异。赵铭和余声淡淡地理解成李琅琅不愿意提罢了。一切记忆的伪造都是为了符合现在,过去如果是一片空白,反而更适合他们的“创作”。

“我需要十几个人的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的,最好里面有一个老头儿,还带着个女儿。”李琅琅坐在沙发上,半截身子慵懒地埋在靠垫里,两腿则并直放着,双手不知放在哪里,只能玩着沙发边角。她详细交待着自己的需求,生怕余声和赵铭不清楚。

“还有吗?”余声职业性地问。

“我需要他们都看起来很有钱。”李琅琅一字一顿地说,“费用我会是别人的三倍。”

“下个月三号,来这里取照片吧。”赵铭说。

李琅琅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她站起来,感觉马上走又太突兀,只好不确定地问道:“那个,你们是夫妻吧?”

“不是。”余声说。

“对不起。”

“没事。”赵铭说,“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条街不太安全。”

在李琅琅走向门槛的时候,余声已经在手机上预约好了明天拍照的人选。

“约了几个?”赵铭问。

“十二个。”余声说,“有三个估计得来不了,要另找几个。”

赵铭听完,默默打开了道具箱。

那里面大概是传了三代人的旧衣物,有的在过去也算是高档品的。二人把它们排开,有怀表、钢笔,骑马装、还有遮阳帽、以及青绿色的旗袍等。

随着新移民越来越多,这些后民国时代的物品多半用不上了。但李琅琅特别要求,自己不仅需要有近二三十年的亲戚照片,还需要70年前的。这让储物箱里的古董们终于再次见了天日。余声把它们一件件清洗,等着第二天派上用场。整顿齐全之后,指针已经走向凌晨一点钟了。

2

李琅琅是早晨六点才回到家的。

从白夜照相馆走出来,她先是去了酒吧。说是喝酒,其实就是掺了酒精的红茶饮料。但李琅琅是一点酒精不能沾,大口吞下一杯半之后,已经快要趴下去。然这天毕竟是个特别的日子。她挣扎着站起来,还给了酒保小费,就踉踉跄跄冲进了晚风里。

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很像个小太妹,只是碍于一身紧身衣,动作幅度不敢太大。她把提包往肩膀上拉了拉,步子尝试走得稳健一点。甚至想要在路边拦一辆车。只是她手臂再努力伸直也只有这么短短一截。再努力耸肩,也只有一米五而已。她像是悬挂在街边的道具,身体埋没在路灯的背面,并跟着身旁那个长长的影子飘出了这条街。

酒吧一条街出去是更开阔的马路,李琅琅半截袖子被剩下的小半杯酒打湿,涤纶布料贴着手臂,痒痒的。她把袖子卷起来,可是又觉得冷。只是这一点凉意,倒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抖抖手,又抖抖手提包、钱夹,像是拂掉了一层灰土,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点,又再次拧成麻球。

接着,她就这样在一个打不到车的晚上放声大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被丢到了一片阴影里。她站直了身体,迈着正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这大概是目前寻觅到的,唯一能让她走得稳妥的方式。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了家。绕过像摊煎饼一样横亘在驿城的无数条大路。如果不是全城不关路灯,巡视的警察长夜值班,李琅琅或许真的会在不久之后出现在社会新闻的滚动窗口上。但今天她还是幸运的。

直走到天光泛白,走到这条路从空旷到渐生人烟,再到被上早班的市民挤炸。她像一条瑟缩的鱼穿过人与人的缝隙,冲向她的小屋。但她还是在过红绿灯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她的右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才从那团卷着的卫生纸里扒出一张陈旧的一寸照。这照片中人齐耳短发、厚刘海儿,看不出性别——这是过去的她。李琅琅把它拿起来,摆在红绿灯的方向看了几眼。接着,撕成了四半,丢进了身后的垃圾箱。接着,她插上新手机卡,编辑了一条短信:我们完了。然后她把手机卡丢掉,把手机格式化,又插了一张卡,发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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