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快递员和60后临时工,靠双11挣了
一个驿站的双11。
文/郑亚文
编辑/范婷婷
1.3吨载量的货车停在驿站门口,黄大爷和温大爷拉开侧门,三位大妈站在他们身后齐呼:“喔哟~”
兰英看着车厢里挤满的纸箱,单手扶腰笑着:“这只有件吗?”
这是一群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大爷、大妈。11月1日,他们一行多人,从安徽农村被接到杭州,担任双11期间的物流临时工,迎接山呼海啸般涌来的包裹。
这几天里,他们24小时待命,工作是将送至驿站的快递进行扫描、分拣。
到11月4日下午,黄大爷一行人已经工作了4天。驿站每日无规律地吞吐大量包裹,他们的每一次睡眠,都是争分夺秒的。
一货车的快递
佟云良是这里的快递员,他看着这几位年纪比他父母还要大的长辈,总是会凑上去抢着帮忙,“早点分拣完,我可以早点送出去”。
他和驿站内20多个快递员,负责派送大爷大妈分拣好的包裹。他来这里四个月,第一次以快递员的身份,参与这个全球最大的购物狂欢节。
双11对不同人的意义大有迳庭。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花钱最猛的时候。但在佟云良和这群老年临时工眼里,双11给他们带来了全年最大的单笔收入。
“今天好几个快递员赚了多元,还有个赚了,我只跑了多”。佟云良的区域不占优势,需要爬楼,送得慢。但双11能给他带来的收入,仍然远超平时。
付款的敲锣声紧凑地响起来,陡然上涨的订单背后,还有无数个看不见的角落——全国万名快递员,以及无法统计数量的临时工,都在用双脚,缩短每一个包裹到达终点的距离。
脑子里只有还债
佟云良喜欢听着周杰伦的《夜曲》看杭州。天微亮时,周杰伦在月光下弹琴,他骑着小电驴路过西溪湿地,幽暗的树林从他两侧倒退,这是他每天最惬意的半个小时。
到达驿站后,时间就不是他的了。平时一天工作10—13个小时,双11期间,延长至16—18个小时,佟云良每晚到家都快12点了,“我还算早的,他们量大的,还要通宵”。回家后,太累了反而睡不着,要刷1个小时短视频才闭眼。
天还没亮,佟云良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来杭州前,佟云良在江苏富士康工作了1年多。乏味且没有自由的工作,让这位96年出生的男孩子感到憋闷,他总是控制不住地陷入焦虑。
时间再往前推。3年前,他被要好的朋友,带入一个叫“阳光工程”的组织。朋友拍胸脯保证:“这是国家项目,投资69元,三年后当老总,赚他个万”。
佟云良半信半疑地进去待了半个月,一群人围着他高强度洗脑,“迷迷糊糊竟然真的信了,还把我父母带进去了”。
三个人的“投资”费用,加上住宿和伙食费,对以务农为生的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他们和几个大学生,挤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一间房住两个人,每人要交元月租,和4元一天的饭钱。
为了凑够这些钱,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硬着头皮找村里人借了20多万,“全砸进去了”。
陷入传销组织里的人,都是被饥饿唤醒的。几个月后,佟云良和父母开始吃不饱饭,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时间久了,大家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变得散漫无措。但没人甘心,“起码要把本拿回来”。想捞回本的一群人心照不宣,机灵点的人晋升为讲师,负责给新人上课。
佟云良很快成为讲师,他逼着自己去给新人洗脑。但他发现自己骗不了人,内心像是要割裂了,膈应得慌。
实在干不下去的那天,他把一切都向父母交待了。父亲沉默了很久,说不怪你,欠下的钱,你要想办法还清,我们离开这里,不要去骗其他人了。
父母回了河南老家,佟云良去了富士康。那之后,他的脑子里只有还债。
在富士康,佟云良的工资是按小时计算的。对他来讲,那点钱是不够还债的,他把亲戚的欠款,全都转换成自己的网贷,“刨去房租、吃喝,一周还要休息一天,完全不够”。
空闲时间里,他无法遏制自己的负面情绪,患上了失眠症,开始学着抽烟,一天一包。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今年6月,他来了杭州。
夏天最热的那会儿,佟云良跟着别人跑外卖,捧着手机导航也找不着路。他的同行以超速、无视红绿灯著称,但他不想超速,每次都乖乖地等红绿灯。
半个月过去,钱没挣到,倒是攒了一笔笔超时惩罚。
外卖是跑不成了,佟云良打听到送快递更稳定,只需要盯着自己负责的那块区域,跑熟了就不担心迷路,于是在快递驿站固定下来。这里的快递员大多跟他同龄,最小的才刚成年。
佟云良每天要爬60多幢居民楼送快递
他负责杭州蒋村附近的五个小区,都是回迁房,楼层不高,大多没有电梯。他每天至少要爬60幢居民房,将快递一件件送货上门。有的家庭热衷网购,他一天要反复送好几次。
刚做快递员的时候,佟云良有斤,三个多月过去,瘦了30斤。驿站站长打趣他:“真男人不进健身房,减肥就来送快递吧。”
双11期间,驿站爆仓,请来了七八个临时快递员,分担他们的工作量。佟云良只需要送两个小区,包裹量却是原来的三倍。
他被中国人的消费水平震惊到了。这几天,他为一个家庭送去了十箱纸巾;为另一个家庭送了十几桶食用油;每天都要为同一个阿姨抗几袋大米,这位阿姨家里囤的大米垒起来,有半个人高。
付尾款那晚,佟云良只花了几十元,给自己买了点纸巾。望着电梯里的双11广告,他出神感叹道:“你看,这几天我的世界里,全是双11”。
浩浩荡荡的老年临时工
面对双11的包裹量,兰英和几位老年临时工,显然比佟云良更淡定一些。
扫描、分拣、从上百个包裹里挑出没扫描的漏网包裹、为送错站的包裹贴上黄标……这些工作他们做起来,丝毫不比年轻人逊色。
这是兰英第三次在大促中当临时工。去年10月底,她正在安徽黄山老家的宾馆做清洁工。朋友告诉她,杭州有活儿干,“元一天”。
她想着,宾馆的月工资也只有多元。跟老伴商量后,便请了几天假,报名当了临时工。
“给工头10元钱,就是报名费,我们的工资,是快递公司直接发的”。兰英对这样的模式很满意,拎着装满泡面、面包、矿泉水的帆布包,上了开往杭州的大巴。
大巴上,全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年人。年纪最大的快70岁了,身板健朗、精神矍铄,看起来不超过60岁。几百个老年临时工,浩浩荡荡地从黄山出发,2个多小时后到达杭州。
在杭州的一家驿站干了几天活,兰英收到了多元工资。她不会用支付宝,宾馆老板把钱转到自己账户,然后给她兑了十几张现金钞票。
兰英需要钱。她的儿女都在老家县城,已经成家生子。老伴患病,负担太重,家里除了种点茶叶,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于是今年6·18,听说杭州又在招临时工了。她有过经验,身体又还好,没多想就报了名。
兰英不会网购,但她比别人更清楚,双11的快递是怎么到达消费者手里的。她指了指在沙发上打呼噜的大叔,“他是货车司机,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在萧山的仓库排队拉货,一天跑七八趟,辛苦的咧。”
大爷大妈们正在卸货
货车司机拉来的货,兰英他们负责扫描,然后按小区分拣给每个快递员。11月1日—3日的包裹最多,两辆货车轮流到站,他们每晚只能睡1个多小时,“昨天晚上卸货,一直卸到1点多,睡了一会,三点又来了一车,立马要爬起来。没一会,又来了一辆,接着就天亮了”。
他们吃住都在驿站,几百平方米的地方,从一堆货里分出一块休息区,围了三张宽大的沙发。
和兰英同一个驿站打零工的闵大妈,还带了张折叠床。丰富的大促经验下,他们很熟练地给自己创造最好的休息条件。
驿站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抢丰巢大战
下午四点多,佟云良拉着大爷大妈分拣的包裹,开始送第四车货。这天是星期五,杭州降温,阴天有风。小区里行人寥寥,落叶在空中不停打卷。
“你不觉得现在的氛围很奇怪吗?”佟云良突然开口。
见我疑惑的表情,他又笑着卖了个关子:“你想想我们转了几圈,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其他快递员了,这可是双11啊!他们都没快递可以送吗?”
他单手开着快递车,脑子里有一张详细的小区地图,左拐右拐,就能算好车上的某个包裹,该送到几幢几楼。
他也算好了小区里,即将上演一场丰巢大战,“现在只有咱们在送快递,他们都窝在车里睡觉呢。你看着,待会等大家下班回来了,快递员就要开始抢丰巢柜了,这叫养精蓄锐”。
异常的宁静,原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白天居民都在上班,丰巢柜被占满了。5点半,大家陆续下班,丰巢柜逐渐空出来,快递员就要伺机而动,抢占空柜子。晚上,才是快递员活动的高峰时刻。
佟云良也是“参战方”。初冬的天黑得早,小区亮起路灯时,狭窄的道路上,已经出现了其他快递的白色三轮电动车。每辆车里都堆满了货,有的塞不下,直接绑在了车顶上。
路上遇到同行,大家都会放慢车速,尽管不知道彼此姓名,也要笑着打个招呼,“留个柜子给我啊,别抢光了”。
丰巢柜需要靠抢
抢丰巢需要技巧,先到先得,“有些人财大气粗,直接租了几十个柜子,让别人抢不着”。但几十个柜子远远不够,遇到客户不取件,也没辙,还是得抢。
抢丰巢柜也要靠运气,“不是死守在那里等别人来取件,有时候一直等,也没人来,要多转一转”。
佟云良话音刚落,就发出“嘿”的感叹音,右手用力一拧,车子就往前扑了出去,紧接着转了个弯,稳稳地停在丰巢柜前,一个女生正在取件。“他们疯狂地抢,还不如我们碰得巧,哈哈”。
快递员彼此在小区里频繁相遇,在一个柜子前待一会,就要换阵地,跑到另一个柜子等。有个快递员凌晨4点起床到小区,开始占柜子,到了晚上,还一直开着车在小区到处转,寻找空柜子。佟云良留了一个柜子给他,“问题不大,我们待会送货上门”。
说是“抢”柜子,但大家都挺和谐,即使自己今天还有几百件没送完,遇到别的快递员求柜子,大多都是愿意让出来的。
佟云良送货前都会电话确认
佟云良需要的柜子不多,他是小区里,为数不多坚持提前打电话,并且送货上门的快递员,除非客户要求放丰巢。
他记得很多“快递大户”的楼层,记得哪家有一对双胞胎,经常买纸尿裤;还有人喜欢囤啤酒,双11给这人一箱一箱地送;哪家人前天买了八箱大桶装的矿泉水,一箱40斤,他分四次扛上了六楼,这是他送过最重的快递,“和的住户总是同一天收快递,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彼此这么默契”。
有时候,佟云良也喜欢跟住户聊几句,比如你们家囤了这么多纸巾啊,我昨天送了十箱,今天又送了这么多。个别住户其实对快递员不无警惕,但他不在意,他对我说:“今天是你陪我送快递,平时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偶尔在别人看来不值得说道的行为,会让他觉得温暖。有个阿姨听说佟云良每天都要爬楼,心疼他,每次都坚持自己下楼拿,让他在楼下待着休息会。他记得这个阿姨住在几幢几楼,反复强调:“这个阿姨很好”。
走得更远
佟云良在脚不沾地送快递的时候。兰英正和其他大爷大妈,坐在沙发上聊天,货车到站前,他们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工作间隙大家坐着聊天、休息
黄大爷从行李中掏出一袋黄山烧饼,用红色塑料袋包着的小烧饼,偶尔要充当他的主食,他拿出来一个个分给大家。
黄大爷今年65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你看我像60多岁的吗?我比城里的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多了”。
做双11临时工前,黄大爷当了几年保安,但工资太少,不如多种几亩地。两个孩子都成了家,没能走出县城,拿着几千月薪的工资,顾不上他。
他觉得没什么,自己还能干,每次大促都第一个报名来杭州。卸货时,他也是第一个上车厢,把包裹一个个扫描好,递给下面的大爷大妈。
休息时,兰英喜欢刷短视频,看自己的抖音账号。每个视频的背景都不同,主角都是用特效装扮过的她。
特效把她变成了年轻美丽的女子,穿着裙子,涂着口红。有时站在老家飘着云海的山顶,舞动着身体。有时在曾经工作过的宾馆里,面对镜头露齿微笑。
她看不厌似的来回刷着,每个视频都被自己点了红心。她指着一个视频说,“这是之前打工的宾馆,现在没做了”。
“为什么?”我问。她状不经意地说:“今年老伴生病,回家照顾了三个月,后来去世了,我就没工作了。”说完视线迅速移回屏幕。
兰英想着,等双11结束,她还是要回到宾馆工作的。赚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需要和世界保持交流,宾馆里经常有外地客人,能跟她聊聊天。
佟云良想通过送快递,尽快还完债。钱是最要紧的事情,“其他的都不重要”。做快递员后,他一个月多的时候能拿1万出头,虽然没有底薪,但公司有奖励机制,单日送出超过件包裹,超出的部分,每个包裹奖励1.5元。送货上门率达到80%,还有额外的奖励。
充满诱惑力的奖金,需要快递员用汗水交换。佟云良不习惯休息,因为网贷利息大,还得比较吃力,总是在“拆东墙,补西墙”。上个月,他只给了自己一天假期,去出租屋附近看一群大爷钓鱼,他喜欢盯着鱼线和水面接触的那一点,鱼上钩了,他比钓鱼的大爷还开心。
在路边等他到一幢写字楼收件时,一个网约车撞上了外卖员的电动车,二人争执不休,引来了交警。网约车司机说,“我都愿意给你元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年轻的外卖员低着头没回话。交警调和了一阵,留空间给他们自己商量。
佟云良收完件回来,不经意地说:“经常见到这样的事,大家都不容易,所以都不愿意松口”。说完又指着一旁的保时捷,“要是被这种车幢了,应该不止赔元吧。”
佟云良和他的快递车
他开快递车很小心,但车子没有后视镜,不可避免地在倒车时会蹭到石墩,他总说,“问题不大,没撞到人就好”。
“问题不大”是佟云良的口头禅,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一整天都将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仿佛他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双11结束后,他准备再给自己放一天假,继续去看人家钓鱼。
佟云良想起18岁那年,他和朋友一起到上海打拼,在一家工厂干了几年。宿舍里,每个人都买了辆山地车,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偶尔骑着山地车,在城市里游荡整晚。他喜欢吹着风,骑到东方明珠下,对着灯光立志:“以后要创业,出人头地,赚很多很多钱”。
后来,他被骗到了传销组织,出人头地的理想,变成了拼命送快递“养活父母”。
但年轻人身上的热情和信仰,并没有在他身上消失,“等还完钱,我想去新疆看看,那边风景好,东西也好吃”。这是他目前最大的愿望,早已和十几岁时的梦想不同了,却可以让他走得更远。
想法的改变,是经历的沉淀,也是生活的打磨。快60岁依旧想和世界保持联系的兰英,26岁做过发财梦如今脚踏实地的佟云良,他们在驿站里交汇而过,成了这场狂欢里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映照着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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