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才明白,奶奶,我欠您一个告别
1.
那些火烧得正旺,里边的纸张渐渐转为深红,在深红处慢慢扩张,腾的火苗跃起再继续扩展跳跃着。
火堆里的纸张微微卷曲着、伸张着,就像花朵绽放,红色的边沿构成了一些图案,仿佛中心始终有股深红色的生命在推动着。
妹夫说了一句:“这还挺美的。”是啊,挺美的,我已经看了好一阵了,我心里想着,一边侧过身,想继续拿些纸钱放进火堆里,发现没有了。
那最后的红色火焰,在达到顶峰后,渐渐下降,那些彻底烧透的红色逐渐变成浅灰色,从四周慢慢向中间蔓延,直到最后一丝红星也淹没在一片灰色的海洋里。
我在静默中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事物的起初、发展、顶峰、由盛转衰、渐渐没落。就像很多生命般,经由它自身的自然规律。
点上香后,母亲把它们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铺上一个塑料袋在地上,我们一一祭拜。这里边是我的奶奶,她过世了很多年。那一年,我在读大二,可惜我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等所有事情办完了,我妈才告诉我说奶奶走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心里空空的,没想到奶奶就这么走了,这件事好像离我很遥远。虽然奶奶卧病在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没有想到这么快,生命是这般的脆弱。
我已经记不清奶奶过世多少年了,我在有空回老家的时候,会到这里来看看。
在这个山坡上,孤寂的坟,周围野草丛生,水泥上的字迹已经不是很清晰了。远处传来狗叫声,显得这里更加的寂静。我出神的想着、怀念着、在心中感叹着。时间好像停滞了,有些恍然,奶奶过世的事情好像并不是真实的。
回来的路上,我搀着母亲,她抱着小侄女,四妹和四妹夫在后面走着。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关于奶奶的葬礼我都没有参加,心里很是遗憾,所有人都在,只有我没有参加。
那时候母亲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告诉我,如果我知道肯定是会回去的,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重新思考奶奶的人生,在我能做到的客观上去看待,不带上我母亲的看法。
年轻时候的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是一个女干部。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同时还会接生,我表妹就是奶奶接生的。那时候的她,有两个儿子,生活得有滋有味。关于爷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听说在我们出生前,他就去世了,好像是因为某种疾病。
2.
而关于奶奶的记忆,是从开始上幼儿园开始的。我和三妹被送到奶奶家,在那里的学校上学。
我比三妹大两岁,父母为了省事并没有及时送我去学校,而是等三妹到学龄时,才让我们一起去了幼儿园。
我们在天刚刚亮的时候,背着一个布书包走很长的山路,途中会经过一个类似悬崖的地方,底下都是石头,来到一所学校里。
那里的女老师很和蔼,我记得我们排着队,玩红绿灯的游戏,那是关于交通规则的游戏。那时候的我总是困惑于红绿灯的规则是对于行人的还是车子的,懵懵懂懂的跟着小伙伴们往前走。
记忆里在奶奶家吃饭的时光好像总是午餐。明媚的阳光下,我们在屋子前宽宽的台阶上吃着红薯饭,那些红薯被刨成丝加入米饭,80%是红薯丝,很香。有时候我们会吃到糖包子,上面有一个红点,那时候觉得很新奇。
在过节的日子,当时称之为“打牙祭”,我们能吃到奶奶煎的猪肉,很大部分是肥肉,有着一层厚厚的皮,还有小部分廋肉。那些肉煎出的香味,好像经由久远的年代向我飘来,在那个贫困的时期,肉的香味总是充满幸福的味道。
奶奶的屋子是一个长长的结构,分有好几间房间。左侧是一个远方亲戚在住,是位年纪较大的爷爷。右侧是奶奶带着我们住的地方,中间的过堂是共用的。
厨房里有水缸,有灶台,角落里堆着一些用于烧饭的柴。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暗黑的角落里,地上有很多扁平的爬爬虫,我和三妹经常蹲在那里玩耍,我们很有兴致的把它们捉在手里。它们在一段时间里经常出现,后来很少见到了,不知道哪天就消失了。
我记得奶奶家有个地窖,里面藏着很多东西。每次看到奶奶一手拿着煤油灯,从梯子渐渐的往下走,直到从洞口消失不见。过了不久,她又重新出现在洞口,手里拿着一些东西上来了。具体拿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时候那个地窖让我觉得很有吸引力,也想下去看个究竟,看看里面长什么样,都藏有什么宝物?只可惜,在奶奶家的那一段时间里,到最后离开,我一次也没有下地窖看过。也许那里不仅有着吸引力,也同样充斥着危险的感觉。
那座长形屋子的左侧还有好大一棵枇杷树,有着粗壮的根。我不知道它在那里生长了多少年,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么大棵的枇杷树了。
夏天,枇杷树上结满了大颗大颗的枇杷,金灿灿的颜色,又美又甜。奶奶总是用一根长杆,打下很多枇杷分给我们吃。
有时候我们会趁她不注意,爬上那棵枇杷树,自己采摘。当然我和三妹不会爬很高,只是停留在较为粗壮的枝干处。
在奶奶的老房子里居住的那段时间,我和三妹读完了幼儿园。
我们吃过侧房里那位老爷爷熬的红薯糖,吃过经由石磨磨出的豆子做的豆腐,喝过豆渣包做的汤。我们感受过那里寒冷的冬季和凉爽的夏季,听过那里的蝉鸣和山谷里不知名的鸟声。我们穿越过那些曲折起伏的山路,越过漫水的石桥,在清澈见底的小溪里玩耍,随手抓起石头边的一条小鱼。
3.
在我和三妹要上小学的那一年,我们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们搬到了一个城市的郊区住下了,没多久奶奶也来了,她要帮父母带我们。
但是此时奶奶要带的是7个孩子,我们家分散在各处的5个孩子在这里都集合了,加上伯伯家的哥哥和姐姐,一共是7个孩子。奶奶经常称我们是7个葫芦娃。
那时候的奶奶,留着中长发,梳着一个低辫子,额上一排稀薄的刘海。奶奶长得挺好看的,五官算得上精致,浓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记忆里都好像没有皱纹似的。她经常穿着素色的碎花上衣,黑色裤子。
她做事很快,每天给我们做饭、挑水、洗衣服,直到好几年后,家里装了自来水,才免去挑水的麻烦。
我特别怀念奶奶做的一个菜是土豆丝汤,那碗浓浓的土豆汤冒着热气、冒着香味,舀上一勺放在碗里,既有绵软的土豆丝,又有原汁原味的汤,很美味。直到今天,有时候我也会做这道菜,只是土豆的味道好像不如从前那么好吃了。
奶奶时不时的会哼唱一些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歌曲,一边干着活一边哼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在空闲的时候,奶奶偶尔会给我们讲打仗时期的故事。老一辈为了逃难,不得不躲在山上,有的大人带着襁褓里的孩子,那婴儿哭了,为了不连累到大家,那个大人不得不活活的把孩子闷过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也正是那个时代的创伤。
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念完小学,念初中,奶奶和我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最初那么好了。她好像更愿意待在伯伯家里,据说她嫌我们家孩子太多、太吵闹。
有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情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奶奶和大姐发生了冲突,两人打了起来。她们面对面的互相推搡着,一个背对着沙发的方向,一个靠近外侧。她们一边推着一边往里边走,我看不清细节,也许太久远了。
那场“战争”是大姐输了,她向妈妈告状,她的脖子上多出一圈红色来,说是奶奶掐的。据说,当时伯伯为了维护奶奶,跑过来把大姐揍了一顿。
从那时候起,家里的氛围变了,也许早就变了。妈妈和奶奶不怎么说话,或者说是在冷战。一种隐藏的东西在家里流动着,那是藏在暗处的攻击、诋毁。母亲会和我们说很多奶奶的坏话,说她的偏心等等。
三妹曾经被奶奶带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被划到了奶奶的阵营。她因为那个年代的特殊原因,被说成是伯伯家的女儿,一直管他们叫爸妈,管自己的亲父母叫婶婶和叔叔,直到成年后,才改过来。
那是一段很阴郁的时期,母亲和奶奶好像相互讨厌了很多年。记忆里,奶奶时常在午饭后,喝些酒,才去睡午觉。在她60多岁的时候,她和我们说过,她以前算过命,说自己能活到72岁。
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有的还在念书,有的已经不上学了出去工作。奶奶依然生活在那里,因为觉得冷清,她经常去各个邻居家聊天。
4.
我念高中时,家里传来奶奶生病的消息。听说她是突然倒地,中风了。医院里治疗、住院,我父母医院看望她。而伯伯家的人,除了出一部分钱,从来都不见身影。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奶奶恢复了,只是精神不如以往那么好了。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上经常戴着帽子,面部有些浮肿,眼睛下垂着。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孤单的时候,四处串门,坐在邻居们聊天的桌子前,一边看着他们聊天,一边打瞌睡。后来听四妹说起邻居们说的那些不客气的玩笑话,我们很生气,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为奶奶出头过,没有维护过我们的奶奶。
也许那时候的奶奶正是那样的状态,就像风中的烛焰,飘忽、摇摆。
时隔3年左右,奶奶再次病倒了,经医医院疗养着。
病床上的奶奶很孱弱,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她告诉我母亲,那里的护工扇她耳光。可怜的奶奶,因生病大小便失禁,挨了护工的打。母亲二话不说,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奶奶接回家照看,让奶奶在家喝药、调理。不知道奶奶在床上躺了多久,那一年暑假,我回家见到奶奶时,她已经不能表达了。
那时候大家都在城市里生活,三妹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四妹在外面工作,弟弟也在外面租了房子做生意,大家都是过年才回郊区的那个家。只有我还在念书,暑假回到那个冷清的家。
奶奶当时躺在一楼父母曾经住的那个房间里,父亲在家做点农活,让我有空就去看看奶奶。
不得不说,当时的我很害怕,有些回避,我不敢面对生命会变成那番模样。每次去看都是匆匆地去看上一眼,甚至都没有停下来,陪一下奶奶。虽然她已经不能表达了,可是我可以说呀,可惜我一直都在害怕。
那时候,我也正忙着和一个男生聊天,把奶奶忘记了,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
暑假结束了,我回到了学校,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了。我忘记了父亲的愁容,忘记了那个冷清的房子,忘记了门前的那条路,忘记了一切。
5.
那天是哪一天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在寒冷的北方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说奶奶走了,丧事也办完了,好像就是告知我一下而已。
我很懵,我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我流不出一滴泪,好像被冻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像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好像它没有发生过。只是回到郊区那个家时,奶奶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我现在明白了,我欠奶奶一个告别。
我的不在场,让我很怅然,很长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我好后悔,那年暑假,自己一点也没有重视这份亲情。
我原本可以在场,可以给奶奶一个陪伴,至少让她在那个当下心理上不那么孤单。可惜我不够强大,不敢去面对。
那一年,奶奶去世了,享年76岁。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带着痛苦,是否还有什么遗愿未了。隐约的听到父亲说过,奶奶想要葬在她的故乡平江。只可惜,她被葬在了郊区那个坡上。
奶奶的一生奉献给了自己的孩子和后辈。她为了后代传承子嗣,失去了好的工作;为了帮助晚辈,迁到陌生的城市生活。
她的生命之树在生病后迅速凋零、枯萎,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那里,远远的看着。
此文写于清明节,以悼念奶奶,如果真有天国,希望她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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