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片段像倒春寒

1

领导过来通知,说一会有人来给图书室安装两台挂式空调。

“你先等着吧,人,一会就过来。”领导说得很和气,随即转身离开了。

果然,午饭后有人敲门。站在图书室门口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汉子,高个稍胖壮点,浓眉,细眼。矮个略瘦,圆眼,塌鼻,俩眼间距有些宽,另外头顶有点秃,标准的地中海式发型。俩人看起来同龄人的样子。

高个背着一个沉重的黄帆布工具包,矮个扛着电工梯,说,装空调的。

我说好的,让进屋。

他俩先在图书室转了一圈,确定好挂空调的位置就开始忙活,高个扛着像机关枪样的工具,大概是电钻之类的,站在梯子上瞄准一处墙“嘟嘟嘟”地开始作业,让我想起趴在树上啄木头的啄木鸟。矮个就在下面照望着,不时地指派着那只嘟嘟嘟的啄木鸟,一团灰白色的粉尘飞起。

我坐在办公桌前读契诃夫。给两位倒满的热茶冒着微弱的白气。

画面还算和谐。

突然,矮个厉声呵斥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他语气严厉得像我刚参加工作时冷酷地批评小学生样,甚至比那还过分。他严厉的语气里充满着鄙视,不屑,和怒不可遏。我不清楚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那么大的怒火因何而起,那只啄木鸟吓得立刻停止嘟嘟。

然而更加奇怪的是,高个子一声不吭,任其喋喋不休地责骂,他只是站在梯子上,仍扛着啄木鸟的长嘴,他没有任何反抗——显然是被骂习惯了的。

我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着这俩搭档,我想分辨他们的年龄,通过年龄来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呵斥,能这么被呵斥而一声不吭,只有父子,或者师徒,或者上下级。而他们两个人又无所谓上下级,他们不过是搭档合伙作业而已。

我看了好几眼,还是分辨不出谁更年长一些。都是四十上下,黑红的肤色,被风吹日晒的脸皮过于粗糙,脖子上的皮肤更粗糙,像被拔光了毛的鸡脖子红通通的疙疙瘩瘩。

父子显然不是。相貌和年龄完全不对头,那么大概是师徒吧,高个入道晚,矮个入行早,业务比他精,水平比他高,见识比他多。我还猜测了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是叔侄关系,叔叔带着侄子找了个门路挣钱养家糊口,大概就有资本这么吹胡子瞪眼地责骂了。然而脸面又无半点相像。

就在我猜来猜去的这会儿,高个子早又爬上爬下地干活,或者蹲在地上给空调内外机的铜管子缠一种塑料胶带,矮个子也不闲着,他手脚麻利地干这干那,手里拿着卷尺量来量去,偶尔叮当叮当钉铁钉,嘴里还要不住地指挥责骂他的同伴,这儿不行,那儿不中,好像他的同伴一无是处。甚至还有一回,骂了一通骂错了,高个那样并没有做错,他才稍放缓了语气,说你就这样吧,云云。

即使被骂错了,高个也不辩解,他始终被矮个呵斥得像个小学生,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偶尔讨问几句,也是陪着小心,小声小气儿地说,你看这样干行不行?

矮个怒气冲冲骂高个的时候,要是我有问题问他,他来不及调整语气,也怒气冲冲地回答我,弄的我也心慌起来。

我莫名地开始同情高个子男人。心想,他工作一天就要被骂一天,被打击一天,自信心被矮个子分分钟碾压得粉碎。他活得该多么压抑!他积攒了这一天的不愉快的情绪该如何释放?回家打骂孩子老婆吗?要不,等哪天他成为师傅了,他这样责骂跟着他学徒的新人,形成恶性循环吗?若是他始终无处释放的话,长期地窝囊着,大概会得病的吧?

生活可真是不易啊!

我也对矮个男人产生了腹诽,同样都是出力干活,挣一点血汗钱,都累得了不滴。劳苦人何必难为劳苦人呢?不能和和气气的相处吗?和气是一天,埋汰人也是一天。再说,老骂人发火,对自己的情绪也会有影响的吧,损人又不利己,何苦来呢?

好友说过,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真相也没有平等。

天快黑了,他俩还没安装完,我询问,剩下的活明天几点过来收尾呢?

高个子低头收拾着一卷拇指粗的电线,他老老实实地答,你等下问他吧,他知道。

他,指的是矮个,也就是说,明天几时来,高个也说了不算的,得矮个决定。

我答应了一声,轻轻叹口气,天真的就黑了。

2

我最近经历过的恐怖就前不久的那场大雾。

没了树木和村庄,没有声音和参照物,连地面都看不见。熟悉的一切似乎全被屏蔽。只有如同鬼魅般迷幻的雾和深不见底的虚空——你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又担心走着走着忽然跌进陷阱,仿佛前面就有陷阱似的。

雾中奔走的我,如迷路的小兽。如患了白内障的老人,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和茫然。原来,白也可以让人恐慌的,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样,和没有光的夜一样。

说是奔走,如爬行,时速保持在二十迈左右,车打着双闪,单调的咔嗒咔嗒是唯一的声响。人在车里,车在雾里,一起缓缓驶进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空虚里,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体。白茫茫的虚无让人心慌和忐忑,好像驶入一座摇摇晃晃的浮桥,好像走进恐怖片的场景。

当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和一种颜色,就会让人陷入恐惧。咔哒咔哒……和雾白

只能走下去,别无选择。停下来也是危险,万一后面有车看不见你撞上了呢?在只有雾的空虚里,红绿灯能带来巨大的安慰,这是我的新发现。

在此之前,我无法想象,红绿灯居然能给行路人带来安慰。它微弱的红和绿却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理安慰:原来,这儿还是沂蒙南路,这不是吊桥,不是噩梦,也不是世界末日。

知道自己身在哪儿,才有继续前行的安抚和勇气。

但是,一旦驶离了红绿灯,失去了那一点点参照物,我立刻又陷入了恐慌,前方,白茫茫的前方,未知的前方,有没有突发的塌陷和断裂?像电视新闻里播放的那样。

除了对红绿灯亲人般的依赖,雾中行的我还渴望遇见同行者,另一辆如甲壳虫般缓慢爬行的同类。要是能有几辆车相跟着,咔嗒咔嗒一块儿走,多温暖多踏实啊。这样的渴念让我想起弟弟钓回家的鱼,每到周四傍晚母亲家的饭盆里都是满满的收获:一拃多长的草鱼,手掌宽的草鱼,密密匝匝的草鱼聚拢在这儿,渡过它们变成一盆乳白色鱼汤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在饭盆逼仄的空间里,它们齐刷刷的头朝一个方向靠紧,头和头,尾和尾紧紧贴着。仿佛这样它们才能获得心里安慰。我对母亲说,你看,鱼儿也会害怕,它们聚拢一块,在找安全感呢。

母亲点点头,挽起袖子,拿起刮鳞刀,准备收拾它们。

在大雾里,在只有大雾的世界里,我渴望着同类,就像那些将死之鱼。

浓雾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再熟的路也必须开导航了,失去了所有的参照物,失去了方向,失去了那些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判断能力,不是瞎子,眼却无法看见,不是聋子,耳却不能听见。眼前只剩下大片的白茫茫和死气沉沉,除了小度,你还能指望谁呢?

有那么一刻,我愚蠢地想,这么大的雾,要是卫星也看不清地面,导航会失灵吗?小度会蒙圈吗?

这样的念头让我更加恐惧和绝望。就像葬身鱼腹的约拿,除了祷告上帝,你还有别的稻草吗?这让我几乎再次掉进童年时反复裹紧我的噩梦——被鬼子追杀的噩梦。

3

梦里的情形是这样的:

村子里到处撺掇着端着刺刀的鬼子,滴着鲜血的刺刀寒光闪闪,见人杀人,见狗杀狗。我和同伴们躲在柴火垛里,大缸里和电影里放映过的一样。逃亡的过程中我后背一次又一次地被刺刀刺中,疼是钻心的疼,伤口也是血淋淋,可总是不死。

正因为不死,疼痛和恐惧才会一遍遍重复,才会如恶魔般步步紧跟。

无路可逃的恐惧哇。

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无数次跌落在那样的噩梦里,如同过街老鼠样的恐惧,如同丧家犬样的狂奔,如同待宰杀的羔羊般呼救,都无济于事。我不得不在梦里学会了飞翔。被鬼子追杀的急了,借助树枝和矮墙,就可以起飞了,在村子的上空低空飞行。

最恐惧的是,挨千刀的鬼子竟然也会飞。好在,我总能飞得高一点,总是像长臂猿那样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

我相信,那段时期,在夜里做着同样内容噩梦的小孩子绝不止我一个。

我深知,这些梦是拜抗战题材电影所赐。村里露天电影场里放的十之八九都是这类。好人相貌英俊,一说话就喊口号,眉宇间大义凛然。坏人样貌猥琐不堪,总之你一看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即使有一个叛徒,从他第一次上场你就能看出来他准得叛变。而且整部电影好人从头到尾地好,坏人从头到尾的坏,人性单一得像头猪,内容雷同得侮辱智商。

成年后,我不止一次反思和质疑:要不要对幼小的孩子们进行那样的宣传和教育,即使必须,可不可以等他们再长大一点,等他们脆弱的内心有了足够的承受力再下手。以免他们整个童年都被那样的噩梦纠缠。

有些书也许现在你读不懂,但你一定要去读它。时间会告诉你它存在的意义。

——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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