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家外的农民工二筑路

老孔最享受的时光是早上去做工的路上。早上5:20,他和五个工友准时离开出租屋,挎着象衣服一样不离身的工具包,步行去筑路工地,每天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丈量着这段大约花费40分钟的路。此时,太阳还在睡懒觉,省城郊区的天空还不是那么通透明亮,一柱柱闪烁的路灯下,宽阔的大马路流淌着稀疏的车辆,远远近近是大片的建筑工地,在建的和没开工的好几十个,连接这些工地和楼群的就是老孔和工友们正修筑的一条东西方向的公路。

五点左右这个时间段,和老孔他们比肩而过的是许多奔去不同工地做活的农民工兄弟。有开小车的,骑电车的,买不到二手电车步行的,他们明显的标志是戴着安全帽,有的衣服不算整洁,粘了水泥灰,膩子粉,洗不掉的防水。通往筑路工地还有一道必说的风景,在这条新修路口一侧一字形排列着十四个流动的早点摊,没错,老孔几个伙计数过。卖着包子煎饼米粥油条豆浆豆脑茶叶蛋咸鸭蛋等地道的中北部小吃,同伴偶尔吃这东西时会拿老孔开涮,“孔师傅,好吃,来尝尝吧?!”非要拉他到摊子前。“你们吃就吃,再拉我揍人了!”老孔佯装揍人的样子抡起胳膊,几个伙计嘻嘻哈哈放开他,一边躲闪,随手拿起面前摊子上的烤饼塞嘴巴里,对着小吃摊的主人,“哎呀真香!老板,吃完一块算!”老孔长得不武装,但是有阅历,本事在,在工程队也是个人物,倒是几个同住的老乡伙伴总拿他的洁癖毛病奚落他。“老孔,都说你能耐,你说说,小吃摊的饭咋不能吃?”“啥时说不能吃了?我要是说了,你们还照样吃?”看他们蹲着站着坐在空地上,饿狼见了鸡仔似的,老孔不由得骂道“小样儿!”然后慢悠悠地吸支烟,去一旁等他们。望着摊位上冒出的青烟,闻着滋啦啦的煎饼发出的焦香,“谁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用地沟油整出来的呢?还有……”老孔不敢继续想。他宁愿吃自己的清水煮面,也不去外面吃。有时他也很烦自己,“什么臭毛病!那些吃地摊的好多是盖大楼的,你一个修路工,算个屁!”他骂自己。

筑路工在镶嵌树坑里的石条

同伴们奚落老孔是有原因的。九年前他经历了一件窝心事儿,九年前他儿子订婚,女方家要求在镇上的饭馆摆酒席,饭桌上,老孔吃也不行,不吃不合乎礼仪也不行,无奈两筷子菜吃下去肚子就翻江倒海,再不能看到那饭菜,离席而去,女方亲戚抱怨不被重视,眼看媒要散,老孔只得求人同自己一起拿了一万元钱补救,当着亲家的面打自己耳刮子,这事才算毕。一万块,就这样花了,差点把儿子的婚事搅黄了,老孔老婆实在气,时不时一顿挖苦说落,老孔自然很内疚,好在当年儿媳妇娶到家,又勤快又孝顺,一家人倒也欢喜,老孔说,一万元值!“那是媳妇花的还是你花的?真不害臊!在亲家前搧自己耳刮子,瞅瞅咱村有几个?”“抽嘴巴子能抽来个好媳妇,老婆子你就偷着乐吧,看比亲闺女待你还亲呢!”“那倒也是!”老孔老婆的嘴咧开了笑。“说归说,趁咱们还能动,抓摸点钱也帮帮他们,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媳妇娶到家的第二年,老孔和家人商量后就出来了。经人介绍,他在修路工地打零工。

筑路工在做雨水井

一年两年,八年后的现在,老孔成了工程队的老师傅。当然,在村里做惯了泥瓦匠活的他,在筑路工地也如鱼得水,有工程队先进工具的加持,见多识广,老孔学到了在农村学不到的手艺技能,成了货真价实的师傅。每次回家,向老婆讲述见到的听到的城市和工地的“新鲜事”。老孔从一个在城市面前呆傻的农村土包老农到对城市的种种奇特之事见怪不怪,从不知道大马路上的红绿灯咋走,到懂得画在路上的各种指示标识,他说自己从一个半文盲变成了一个小学生,是城市改变了他。每当他向老婆和孙子讲些“城市见闻”时,不管假假真真,还是唬住了老婆,她为守在家里抱怨时,老孔有一种成就感,好在他没忘本,讨好道“没有你在家操持,我连咱家的地墒沟都爬不出来,这个家你的功劳最大。”“好啦好啦,显摆够没有?!”“今年我的钱都攒着,有空一定带你去省城玩。”老孔一字一顿向老婆保证。

筑路的日子是在机械的轰隆声,工人工具与石块,与机器较量的叮当声和人发力的号子声中溜走的,挖掘机在前挖,压路机在后压,人在敲击打磨钻孔,把坑坑凸凸的土路整平,夯实,基层做好,铺灰,细碎石料,淋水碾压,盖上保湿布,主道基本有了轮廓,在工人机械做边边角角时候,主道在自然沉凝。一段时间后把保湿布揭去,路面还要碾压,是否重铺灰石料,铺什么样的灰石料看要修的路是什么等级,铺后再碾压,这样路的基层中间层完成了,最后就是铺柏油混凝土路面了,料还是分等级的,几级路,用啥料,怎样铺,这要请教专业人士了。照老孔的话,这只是一个干体力活的修路小工眼看着是这么弄的,下辈子他要投胎,多学文化做专家。不服不行,有的路修好才几年不成样子了,有的好多年车跑上还顶呱呱的。总之说起路,老孔的话料多的可以用拉道石料的大卡车装。要说硬功夫,他一个工能砌近百十米长的道石,自己搬料,搅灰泥。而且工地上几种小型做活的机器他都能玩转。

老孔修路八年了,脚下的路就是他的老朋友,有时他会称呼有点眉目的路叫老哥,叫土地爷。他有使不完的干劲,53岁了,象年轻人一样生龙活虎。精神头从哪来?他说农村家里收的粮食是自己的,又能来城市挣钱,儿子正经干,媳妇孝敬,他打心眼里觉得心里顺畅,日子幸福,要说前辈烧了高香,把他脱生到当今,那是玩笑话,是咱国家真正好!你没看汹汹的传染病在咱这里偃旗息鼓了,而外国正水深火热呢!说这样话的时候,领导笑话他“土包老农在城里几年还没白混,长了见识,长了文化”!他更得意了,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翻得更勤了。

夏天时候,筑路工早上5点开工,太阳在地平线上还似醒非醒,七八点钟已经是白炽炽的了,中午光照似芒刺扎在背上,擦汗的毛巾湿得捏出了水,中午就多休息一个小时,伙计们去快餐摊吃,老孔找个凉荫处,拿出早上放工具包里的两个大饼加腌菜吃了,再喝点自带的暖瓶里的白开水,一顿午饭解决了。躲过了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老孔他们还是晒得黑黢黢的。

今年暑季省城雨水多,热气降了不少,雨停了,工地能干他们就赶快干,把停工的活补回来。有一次大雨下了两天,不能出工,歇够了,老孔给老婆打电话,问种的地淹了没,秋庄稼长得咋样儿?“我和几个伙计租了套29层高的楼房,分摊下来,房租也不多,我住上了大城市的高楼,从前梦里都没见过的,赶明儿带你来看看。29层还有蚊子,奶奶的,这蚊子能爬恁高。干革命工作,得休息好,每人买个25元的蚊帐,25块,连一斤肉都买不到,这猪肉也太贵了。你们在家可要买肉吃,身体好,把孙子养好!”老孔啰里啰嗦,直到老婆说“挂了吧吵醒孙子了”,他挂了电话,嘴里嘟囔道:“臭娘们咋不知好歹呢?!”

立秋后,太阳的威力小了,天也短了,在路上干活舒服多了。日子再过点,毛线衣穿上了,上班时间改成六点,5点20出门要脚步轻轻的,怕打扰楼上邻居,不能让城里人说咱农民工没素质。小区大门口亮着灯,门卫看到他们好几个师傅,把刷卡门按开了,几个伙计连声道谢。在这里一年多,老孔渐渐熟悉了这一片,熟悉了他们修的这条路,熟悉了这一片空旷的天空和天空中的太阳,干活的间隙他看到太阳又一锨把一锨把向东南偏移了,七点以后,它朦朦胧胧的红脸出现了,象大娃娃脸软胖软胖的,有时大娃娃胡闹,拿了焦墨毛笔在红脸上拉了俩横,然后逐渐攀升起来,在刚落成的一处楼群缝隙里若隐若现。有时老孔看着路两边,这一大大片就是不久远要成为城市的地方吗?许多幢將建起来的高楼,白天多得数不过来的汽车,城市还有什么,我不懂了,有洋词儿说城市时尚,梦幻,乡村原始,朴拙。这是从小老乡田大新嘴里念出来的文绉绉的词,有一天晚上,田大新看手机,念了好几遍这些词,估计他不会,还是觉得好?一直重复,下铺的老孔默默地学会了。

不过农村古朴,那是五十多岁的老孔记忆里的乡村,现在的乡村被城市意识冲击颠覆,如他一样的老辈人被现代科技甩到了马路牙子上。就连他看着长大的田大新就变了,搞视频,闲时间拿手机拍拍拍,有次叫伙计们看他的手机,两个双胞胎女儿参加了舞蹈班,在抖音上跳得好嗨,整得老孔好好奇,当天就打电话回家问他孙子是不是报数学班了,报班的钱他出。田大新是老孔带出来的同村的,在工地开推土机,还有一个邻村小伙子扬旺,以前在家跟亲爹学厨师,现在是专门给工程队拉路料的卡车司机。他们是工程队领导特意让老孔在老家挑着找的。

老孔年轻时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与路牙子打交道。这些年修路,与长的方的石条石块与高高低低的路相爱相杀,把窨井做圆润,把雨水井边缘做舒展,把道石砌顺畅,把树坑沿的条石镶规范,把人行道上的石板做平整,他使出了力气,心气儿,路面的每一方寸都无声地表达着他对这个世界满满的爱。重复的劳动使他的手艺更加娴熟,经历了有趣的无聊的快乐的枯燥的,他走过来了。

路面正铺柏油混凝土,大型机械上场

筑路队的活,的确辛苦,有的年轻人受不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走了又有来的,干下来的也多是扛着家的中年人。形势在,近几年老孔在的工程队在走向正规,工程队筛选,淘汰,上新,开出条件,聘用优秀的年轻人,这很吸引农村青年。老孔每次回家带着工程队的任务做宣传,田大新和杨旺就是这样来到筑路工程队,经过双向选择留下来了。现在,老孔回家拿他俩做典范:人要努力,说不定机会就来了呢!他是想力所能及给乡亲们带来就业岗位。

可是老孔在工程队是没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了,他年龄超过聘用年限,租房没补贴,一些优惠拿不到,干了八年,仍然是一名天工,干一天拿块钱。他没有不开心,反倒很理解,他用土话说“世道是变着向前的,我爷我爹没赶上的我赶上了,我没赶上的孩子们赶上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总得有个条条框框,不然就乱套了。能过上今天的好生活,我知足了!”

老孔仍然尽心尽力地修路,仍然是伙伴们的主心骨。早上背着工具包步行去工地,一样的不一样的风景,都装在小时候饿少的脑子里,等到闲下来象他以前喂的耕牛一样,把这些变化,不同,反刍消化,能吸收的咽下,不好的吐掉。下午六点半收工,他和伙计们也收拾家伙儿,步行回去。夕阳早在他们下班前就从新路对面的高楼顶影影绰绰滑落到不知哪家的卧室里了。此时城市横横竖竖闪亮的是红白绿的路灯和小餐馆商铺超市门前的彩灯,象田地里成群的蛐蛐儿不停地跳动。城市的夜晚开始了,“这就是田大新念叨的梦幻景致吗?”他想。

回到出租屋意味工地上劳累的一天结束了,脱下工装,没有了约束,没有了责任,几个人嘴里开始了天马行空的大侃。三皇五帝,宋江李逵,刘备诸葛亮,神经病特朗普,新冠肺炎,日本鬼子,台湾问题,还有最切身的孩子买房,农村发展宅基地耕地确权。侃的同时他们搞菜做饭,要做农村家里女人做的活。

出租屋里还有外县的俩伙计,老张和陈海,二人一个村的。老张是个烟鬼,陈海烦抽烟,下班一回家,老张先吸一根烟,满屋子烟味,旁人不好意思说,陈海受不了。这次趁老张不注意,陈海把他的打火机悄悄仍给了田大新,张老头找不到火机,猜测是陈海干的,他开讲了:各位难兄难弟,今天不抽烟了,给你们讲故事,大家手里活不能停,活不能停,谁停讲的是谁!

老张继续:村上有个怕老婆的,他老娘病几个月了,瘦得皮包骨头,眼看不行了,又过几天是这老娘的生日,老人不糊涂,她想吃儿子手擀的长寿面,这儿子刚和好面,他老婆回来了,听婆婆要长寿面,她说擀面费事,和好的面炕油馍吃,她想吃油馍了,这媳妇拿了买的干面条下锅了,儿子没办法,俩口子吵起来,厢房的老娘听到,叫儿子大海大海,等儿子听到过去,老娘不行了,儿子叫着娘你还没吃长寿面呢。媳妇听哭声过来了,二人又吵起来,这一幕恰好被来探望老姐姐的舅舅看到了,他一脚把这儿子踢跪下,媳妇刁钻,也赶紧跪下了,足足跪了个把钟头,老舅又把儿子踢起来,哭啥,还不快去叫人。

老张说的是陈海,他俩是一个村的,才知道这档子事儿。陈海发怒得菜丢下,使劲拉住老张的衣领,你咋不说你自己家的好事呢?你吸烟把老婆呛得跑走好几次,你还吸。老孔把二人拉开,陈海拿过火机摔地上,老张不甘心,“还是比你不孝强”。正做饭的杨旺对田大新说:“刚才多精彩,你咋不拍呢?”“我要拍出租屋的美食,你快做,我饿了。”

“老张,你在屋里吸烟,大家都在忍你,想吸了找吸烟的地方去!”老孔转向陈海“老张说的是真的吗?后悔死了吧?”陈海点点头。“都不是啥好事,年纪一大把了,该给后生做个样儿看!”田大新和杨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他们没有言语,是表示对年长老哥的尊重,还是在表明他们的态度,“决不赞成两老哥的行为!?”

下班回出租屋的他们把门一关,门外上演的是城市里的故事,门内上演的是农民工的故事。是睡觉的时候了,夜会把这些故事暂停或终止吗?

已经10:00多了,楼后的3号地铁驮载着最后一拨人,从一段地上的轨道纵起腰身轰隆隆远去。出租屋里有鼾声,也有亮光。小伙子们精神足,杨旺加班去了,上铺的田大新是剪辑视频吗?一动一动的,下铺的老孔难以入睡。这俩小伙子也够向上的,是想留在城市吗?城市里活着不容易,老孔听到到过不少年轻人在城里跌跌撞撞的故事。

向上总归是好的,在哪里都要靠本事,人各有志,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尝试怎么有结果呢?但愿他们年轻人能成事。老孔想到自己,哪天不在城里打工了,回到村里,不知还能种上地不?农村要把耕地拢起来,集约化生产,低投入高收益。那他干啥呢?从干责任田到外出打工,现在农村合作社遍地开花,还有农村城镇化,乡村在政策调控下稳步向前,看似平静,其实农村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变革。田大新这拨年轻人比他看得远啊,在准备呢!人人在变,他老孔不变,不合时宜!凭这些年在城市的洗礼,老孔相信自己,虽然力气短了,脑子还活泛着呢!想着想着,他眯眯糊糊睡着了。

城市里没有打鸣鸡,新一天还是如期而至。老孔依然是那个准时醒来的人,他悄悄准备着五个人的早饭,四点多,陈海老张相继起来,一夜眠恩仇,他们洗罢手脸,帮忙做饭。老孔喊醒两个贪睡的小伙子吃饭,杨旺加班铺路,睡的晚,老孔看他气色不错,边询问累不累,边炕饼,那是他的特色美食,别人不爱吃。

还是走上去工地的路,几个内行的伙伴走在人行道上,品评着绿化带植物留得太高,骑车会遮挡视线。老孔赞同。看到灯下路边盛开的菊花,老孔忽然记起一件事,今年一定带老婆来省城看看!看看城市里的花花世界!

修路的挖掘机

他们在修的这条大马路接近完工,前天昨天晚饭后还加了班,东半截路面铺上了第二层柏油混凝土,趁天晴计划今天铺完。剩下的就是做绿化带和通往每个建楼工地的支路,边角。

今天工程队动用了各种大型筑路机械二十多台一起上,装料的大卡车五六辆,还找了外面的工人帮忙,整个铺路场面很是壮观。刚铺好的柏油马路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白光,走在上面,隔着鞋还烫脚呢!卡车司机杨旺这两天加班,黑白不分,中午大家都在路边吃快餐,老孔啃着自己的饼,看到杨旺在路边停着的车里睡着了,副驾驶座位放条被子,他也没有盖。怕杨旺着凉,老孔来到车边想给杨旺盖上被子,看车门关着,心想算了,别把他吵醒了,一个小时的歇息时间,也让他养养精神吧!驾驶室不算冷,中午的好太阳正对着车头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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