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两倍的速度赶路长篇教育纪实连载9
以两倍的速度赶路
周弘开始学普通话了。这是让女儿先学识字后说话的关键。正因为这一点,周弘和一家人的话都必须是最纯正的普通话,而不能是那一种南京方言。周弘三十多岁开始学习普通话。每天,只要一有空闲,他都不会放过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节目。他模仿播音员的口形,有时和播音员一起说话。外出的时候,周弘的口袋里总有一本《新华字典》。只要感觉到哪个字需要查一查了,他都要查一查。他查过了,又让婷婷再查一次。周弘像疯了一样地教着女儿识字、说话。周弘的心里时时有另一个周弘。另一个周弘不断地对周弘说,你女儿在四岁时才开口说话,已经落在别的孩子后面很远很远了,婷婷要赶快赶上去才行。你要帮助婷婷追赶。婷婷的话像外国语,你这个当父亲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教女儿识字说话是相当难的。要一遍遍地读然后又写给她看,那样她才能将字和音联系起来,才能感觉到那音和义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教的方法就这样产生了:看到什么字就写下什么字给女儿看。
那一天,周弘的手心手背上满是字。婷婷的手心与手背上也都是字。下了车,两人伸出手一看,都笑了。
那是他们在公交车上写的。
周弘这一天碰到了另一个问题。
周弘父女在车上坐定后,婷婷突然非常完整地说了一句很长的句子:“婷婷─邀(要)─嗤(吃)─倒(巧)─滴滴(克力)─”
婷婷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对这一点,周弘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像婷婷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已经能说得非常流利非常动听。但婷婷现在只能说一句这么简短的句子,而且还说得相当吃力。语调也完全走样,弯弯曲曲的,像蹩脚的外国话。
虽然周弘感到格外高兴,婷婷终于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在那么漫长的日子里,婷婷只能跟随奶奶说一两个简单的词语,数出一两个数字。更多的时候,她仍然得借助手势来完成她意思的表达。但在这时,周弘却感到了一车子的人都在看着他们父女俩。那种目光如此的逼近,充满了怪异、惊讶、同情、怜悯与探究。这是与周弘在骑着自行车时碰到的那种目光相同的目光。与那目光不同的是,在骑着自行车时,周弘可以迅速地躲过。那时,他只要猛蹬几下自行车,便可以从人海中消失。现在不行,你无法躲过。车上没有一条缝隙可以让你钻进去。你只能处在别人那种目光的包围中。周弘的泪就要流下来了。他觉得非常难堪。他觉得那些目光一点都没有宽容他和宽容他女儿的意思。它们继续在他的身上,在婷婷的身上散发着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那种优越与自豪。周弘霎那间觉得非常委屈。偏偏这个时候,婷婷又说了一句:“婷婷─邀(要)─嗤(吃)─倒(巧)─滴滴(克力)─”
周弘望向婷婷。他希望婷婷赶快住口。但婷婷仍然不住地对着他念叨“倒滴滴”、“倒滴滴”。
这时候,周弘瞥见两个人在悄声交谈:
“这个女孩子一定是个哑子。”
“小哑巴也想说话哩!”
声音很低,但周弘全都听到了。他知道那种话也许没有什么敌意掺杂在里面,但周弘受不了。周弘这时很为女儿和自己感到羞耻,周弘的脸上火辣辣的。但一会儿后,周弘忽然心念一变。他决定让婷婷说下去。
周弘对女儿笑着说:“婷婷,下了车,爸爸就去买巧克力。婷婷乖,婷婷今天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这很好!爸爸很高兴。”周弘对女儿竖起了大拇指。
但周弘仍然希望婷婷不要再说下去,他担心婷婷会觉出那些目光里的其他意思。婷婷一旦懂了那种目光的意思,是会受到伤害的。
这时,婷婷要爸爸也像奶奶那样把刚才说下的话写下来给她看。
偏巧这时周弘的身上没有纸,便只好写在手心上写上“婷婷要吃巧克力”几个字。
婷婷指了指汽车,说:“刺(汽)─差(车)─”
周弘大声地用普通话纠正婷婷说:“汽车。”同时在手心上写上汽车两个字。
婷婷那天在车上指了天空、楼房、电车轨道、汽车售票员、警察、摩托车、小轿车、红绿灯……周弘一边大声地用普通话说给婷婷听,一边在手心手背上写下来。自己的手心手背写满了,就写到婷婷的手心与手背上。周弘和他的女儿婷婷这时已经完全进入到一种境界里了。他们已经不再理会旁人的目光与评价了,他们也都忘了身边的人了。渐渐地,人们不再用怪异、惊讶、同情、怜悯与探究的目光去打量他们了。取而代之的是尊敬与友爱。人们静静地听着这父女俩的大声对话。连售票员吆喝买票的声音也低下了许多。周弘父女下车后,一车的人才回过神来。
一个中年乘客指着下了车的周弘父女俩对车内的人说道:“这一对父女,将来一定会很了不起的。”
周弘与婷婷下车后,看见他与女儿的手心手背上都写满了字,全都笑了。婷婷更开心,那些字就像一个个小虫子似的,爬满了爸爸和婷婷的手心和手背。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弘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这是奶奶经常做的一件事,只不过这时他和女儿在另一个环境中换了另一种形式去做罢了。在配合上语言之后,婷婷完全可以发挥出自身的优势:在此之前,婷婷可是已经掌握了好多文字了啊!现在要做的不就是让这些文字在有声世界里找到他们的位置吗?也就是说,当过去在教孩子识字的时候,只注意到让她读,然后再写给她看。现在,周弘突然意识到,读与写同步,让孩子在读的时候又看到那个她读到的字,效果不是更直接吗?
婷婷的语言感觉就这样觉醒了。这使她的始终被封死的语言的屋宇终于透进了有声世界的亮光。那些语言就是这个屋宇的窗户。婷婷每掌握一个新词,她的语言的屋宇就多了一扇这样的窗户。婷婷在四岁以后才终于有了这些美妙的窗户。现在,婷婷的听觉,那个曾经一片黑暗的听觉确实走进了喧闹着的美丽世界中了。只要她读到一个字,或说到一个词,哪怕说下一个句子,爸爸都会立即帮她写下来。让她在声音和形象的世界里同时捕捉到它们。周弘也在突然之间领悟到一点,这样,不就是以两倍的速度向前走路吗?这样赶路,不是更快吗?
周弘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家人在这漫长的过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方法。他同样也没想到,过去那个小哑巴,现在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小麻雀,每天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全家人高兴得每天都像在节日中一般。
周弘越来越觉得这天下车时想到的东西很重要。他原先想让女儿先识字的想法变了。光是识字,还是没有办法让她的语言产生感觉。他现在突然发现让女儿识字与说话同步进行,把婷婷的眼睛充分利用起来才是最好的办法。既然她的耳朵已经沉睡多年了,那就让她的眼睛来补耳朵之不足。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赶上正常的儿童。
从此,一家人便都开始了纸笔不离身的生活。家里的墙上,书橱上也都挂上了纸和笔。只要对婷婷说一句话,奶奶,周弘,林美,无论是谁都会把这句话写下来让婷婷看。不管多么烦难的句子,也不管多么简单的句子,甚至是一句病句,只要是女儿说的,或者说给女儿听的,就全都写下来。每次都写。到什么地方写到什么地方。就是婷婷对广告上的字或者对果壳箱上的字感兴趣了,周弘也全都写下来,一个也不放过。
很多日子──这种充满了文字的日子过去了,周弘已经感觉到,女儿的语言感觉也越来越好了。女儿已经处在一种语言与文字的包围中了。她的感觉肯定会越来越好。
随之而发现的一个令人高兴的现象是,婷婷的观察力与辨识力很好。
那天,电视里又到了播放天气预报的时间了。突然,婷婷指着电视机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台台到得都不台打。”语气比以前连贯,语速也比以前快。但一家人都没有听懂婷婷在说什么。周弘不解地看着女儿,婷婷着急地比划着,又说了句:“台台到得都不台打。”周弘着急地问奶奶:“妈,你听懂孩子在说什么了吗?”奶奶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还是在天气预报时,婷婷又说了:“台台到得都不台打哎。”
第三天,婷婷还是在那个天气预报的时候说这句让人费解让人不好懂的话。周弘与奶奶都非常着急,不知婷婷要说什么。
第四天,婷婷早早地站到了电视机旁边,在天气预报时,婷婷指住了“福州”两个字,又对周弘和奶奶说:“台台到得都不台打。”这下全家人终于搞懂了,婷婷是在说:“爷爷到福州不在家。”
一家人拥住婷婷亲了又亲,乖孩子,她还知道爷爷到了福州亲戚家。婷婷看来什么都知道。婷婷真是个好孩子。
在这句话里,婷婷读准了两个字:到,不。周弘很高兴,能读准两个字就一定能读准所有字。而且,周弘发现,在这个句子里,婷婷还说出了“福州”这两个字。这难道不是表明婷婷已经认识这两个字了吗?周弘没有教过婷婷这两个字。周弘也在为教婷婷识一些比较抽象的词犯愁呢?没想到我们的婷婷已经跟着播音员认识了这两个字。那天,在播音员说到“福州”的时候,电视机屏幕上“福州”两个字在不停地闪烁着,很像教室里的教师在用色笔写出重点字词一样。这里就有点教育的东西了。婷婷指向了这两个字,婷婷也让她的爸爸知道了一点:他为婷婷设计的这种语言与文字同步的学习方法是很奏效的。又是一天,婷婷跟着爸爸去游乐场玩了。婷婷看见了远处有人在公园的湖面上钓鱼。她捅捅爸爸,问爸爸:“那些人在干什么?”爸爸大声说:“他们在钓鱼。”爸爸说着话时就要去拿出纸来写。后来,爸爸带出来的纸头已经全部用光了。爸爸于是只好又在他的手心上写:他们在钓鱼。随后,爸爸又大声地指着字念给婷婷听:“他─们─在─钓─鱼─”
看着爸爸写在手里的字,婷婷非常开心。婷婷用自己的小手指着爸爸写着字的手,艰难地说:“爸爸真好玩,把字写在手心里了。”爸爸问:“婷婷,真的很好玩吗?”
婷婷点点头。
爸爸说:“好,那我们以后就经常这样玩好玩的东西,好吗?”
婷婷说:“好的。”
婷婷的小手上,手心手背全都写满了字。爸爸手心手背也写满了字。爸爸的膀子上也写了好多字。回到家,婷婷对奶奶说:“奶奶,你瞧瞧,爸爸的身上全是字。我的小手上也有好多字。全是爸爸写的哎!”
奶奶装着吃惊地说:“是吗?那么婷婷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字吗?”
“爸爸是为教婷婷识字的。”
“那么婷婷还能认出这些字吗?”
“当然认识。奶奶,瞧,爸爸说,这是他们在钓鱼,这是猴子在猴山上走钢绳,这是,嗯,让我想想。”
看着孙女那副认真的劲儿,奶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虽然婷婷说得不很准确,但奶奶非常开心。奶奶连忙说:“哎,婷婷想想,婷婷想想,婷婷马上就会想起来的。”
“奶奶,婷婷已经想起来了。”婷婷扬起头。
“那是什么?”
“爸爸说这是小朋友在跳皮筋。”婷婷说。
但婷婷这次说错了。婷婷指着的是“那些人在划船”。奶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婷婷说清楚。奶奶看向周弘。
周弘不能说孩子错了,他怕女儿会因此而灰心。他转念一想,终于眼睛一亮,对婷婷说:“婷婷太棒了。婷婷说这是小朋友在跳皮筋哩!”周弘指着下一行字对女儿说。接着,周弘又指着“那些人在划船”几个字对女儿说:“婷婷再想想看,爸爸说这是什么的?爸爸当时指着湖面上那些人说什么来着的?爸爸也忘了,婷婷一定能想起来。”
婷婷眼睛一亮:“噢,那是写的那些人在划船。爸爸,你难道也忘记了?”周婷婷天真地说。
周弘笑了。周弘伸出大拇指,对婷婷说:“婷婷真棒!”
周弘,一个多么细腻的父亲,他已经能像一个高明的教师一样了。他在用鼓励的方法引导着孩子进步,他没说孩子错了或者不对,但他却让孩子意识到了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正确的。周弘想起了苏霍姆林斯基在一本教育论著上说的: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给学生打不及格的分数。请记住:成功的欢乐是一种巨大的情绪力量,它可以促进儿童好好学习。婷婷笑了。一家人全笑了。周弘的赏识——成功教育法,最初的理性思索就在这个时候。周弘其实并不想当什么教育家,但周弘在教育女儿的过程中,却渐渐地向教育的真理走近。在培养女儿的同时,周弘也在培养自己。对一个人来说,也许灾难的确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但一当我们在灾难面前绕过去,我们也许也就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而一旦我们勇敢地面对了灾难,并克服了灾难,那么我们可能得到更多的东西。而那得到的,将不是平常的生活能给我们带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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