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江杂记刘啸科幻小说
年第八届“光年奖”
短篇组三等奖
可我们也不能忽视中下游的安危
上海出事了谁负责?
年秋。
透明幕墙外的脚下是整个上海外滩,黄浦江犹如一条明黄色的缎带缠绕在东方明珠塔膝下,飘然隔开了浦西和浦东。这两片同样富庶的土地像两摊巨大的蚁巢,路网密布,车流涌动。近处,几乎同样高度的摩天大楼身上,巨幕广告正飞速掠入视野,经过短暂的停留后,人眼才能认出上面那句耳熟能详的硕大广告词:“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陈助理,此刻,就这外面,你看到了什么?”
东方明珠塔上旋转餐厅的豪华包厢内,洁白的桌布上摆着两碟香煎鹅肝与黑松露笋丝,桌中央却另有一大盆水煮鱼,油汤清澈见底,辣椒已经捞走,纯白的鱼片像莲花花瓣般堆积在盆底,令人食欲大振。郑宪明夹起一筷子鱼片送入口中。他手腕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
“钱,还有,人。”桌对面坐着的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微一欠身,微笑回答。
“钱……”郑宪明筷子轻敲桌面,额头上的皱纹聚拢了起来,“陈助理,你时刻没有忘记提醒我,谢谢你。——别客气,吃,吃。你说对了,要改变这个城市,必须靠钱,然而,光有钱还远远不够……”
陈助理不说话,微笑着继续倾听。
“和你不一样的是,我所看到的,非人,也非钱,而是土地,非常紧缺的土地。”
“哦?”陈助理眉毛一抬。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二十几年前,我还住在滨江这边的时候,曾经遇上了一次事故,很小很小的那种。”郑宪明拿筷子指了指远处的几座高楼,陈助理也顺着他的方向朝外看,“有一晚,立体车库的自动泊车升降机出了问题,把我搁在了半空。物业没有人值班,我就这样呆在离地八十层楼的高空,隔着车窗,像现在这样往北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也是土地?”
“对。”郑宪明陷入了回忆,不过却没进一步细说。回忆里,黄浦江两岸灯火密布,比最晴朗澄澈的夜幕里的繁星还要灿烂。这片灿烂的灯光中,有一条暗暗的影子从南边蜿蜒而来,穿过几座通体亮光的大桥,悄悄向北面流去。
“十年前,上海的土地开发就已经达到了极限。”郑宪明重新拾起话题,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虽然积极朝空中和地下发展,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而我,从那个晚上就开始意识到,我们眼皮底下的上海,还有一片巨大的空间可以利用,足有上亿平米。”
“您是说,黄浦江?”
“是啊。”郑宪明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因为这个想法而把我当作疯子,包括你的父亲。”
“可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困难的确很大。”听到郑宪明提到自己的父亲,陈助理才抬起头认真地说,“您所能解决的,只是部分技术上的难题,可大局上的事情,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开发黄浦江虽然没有过多的拆迁成本,可资金、环保、民意……每个障碍都是决定性的。”
“你的父亲既然让你来找我,我想,他应该提前走了好几步棋了。”郑宪明双眼盯着陈助理,像要把他看穿。
陈助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推到郑宪明面前。
“胡文瑄,卢霄,何祖丹……”郑宪明拿起纸,念了几个上面的名字,“二十一个,来头不小啊。这批,是你父亲看中的人?”
陈助理摇摇头:“正好相反,他们没有必要在位了。”
郑宪明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一次,你觉得南浦真能闹这么大动静?”
“由不得不动。你看,现在区域性质的物业业主联合组织委员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什么工程动迁环评都要插上一手。只要出来个烂摊子,就够新班子头痛的,如果这时候您来个雪中送炭……”陈助理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郑宪明举着筷子在空中一动不动,低头陷入深深的思考。陈助理也移开目光,不再看着桌上,却无聊地盯着窗外。过了十几秒钟——决定黄浦江命运的十几秒钟——,郑宪明长叹了一口气,用筷子蘸上瓷盆里的油汤,在纸上戳了三下:
“这三个人,我要保,其余的,随你们。”
“这么说,您答应帮我们了?”油花在纸上慢慢洇出痕迹。陈助理欣喜地问。
郑宪明轻轻一点头,又一摇头:“谈不上帮,这本来也是我的梦想,我还要感谢你们提供长期资金。”
“其实,隧道股份并没有能力做这种长远规划。”陈助理小心翼翼说道,“我只能以我父亲的名义尽量确保这一点。毕竟,二十五年的工期,谁都说不准其中会发生什么。”
“南浦到苏州河,只要这一段江体悬起来,就会带动整个上海,到时候,即使想停手,怕也由不得我们了。”
说完,两人同时微笑了。陈助理举起了杯。
“干。”
杯里的红酒摇动,像南京路上的霓虹灯。
年夏。
西藏南路隧道又开始大堵。煦暖的阳光下,入口处长长的车流仿佛严寒中被冻得梆硬的河道一般纹丝不动,黄浦江上传来阵阵汽笛,和路上不耐烦的喇叭声混合,此起彼伏。
离隧道入口还有两百多米,占据最右边车道的王晨当机立断开着比亚迪拐出了主路,沿着辅道开过世博大道,拐两拐来到一个狭窄的小区出口。传达室的中年保安发现有车辆靠近,走出来举手阻拦,王晨赶紧摇下车窗玻璃。
“哎师傅,借停一下,就半天。”
“不好停的。——怎么又是你?”
王晨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送上,保安也不客气,接过往嘴里一叼,王晨连忙掏出打火机帮点着。
“师傅,最近都比较忙哇?”
“那是。我跟你说,小区里车位很紧的。你要借停一下,万一业主回来,又要挪,那个麻烦嘞……”
“师傅,我就借个半天,下午开走,保证下班前。”王晨翻出一张十块的钞票,轻车熟路地塞保安手里。保安没有动手,只为难地低头看了看。
“下次不行的啊。”
“那是,一定一定。”王晨笑嘻嘻地回答。
保安抬起了栏杆。王晨小心翼翼地把车从狭窄的出口开进去,找了个勉强容身的路边空地把车倒进去停好,便赶忙夹起皮包朝外面走去。他脚步很快,不一会儿便出了小区后门,一路小跑奔向南码头渡口方向。路边大片工地的施工隔离板占据了整个人行道,他不得不行进在非机动车道上,不时回头躲闪一下身后驶来的各式电动车。
渡轮哗啦啦地推开浊黄的江水靠近了浦东南码头,船舷的黑橡胶衬垫在减速的最后一刻触上混凝土的岸边,船身微微一震。孙仁昌从窗户口探出上半身,把两指粗的缆绳朝外一扔,套在磨得光滑发亮的铸铁墩上,缠几圈打个结。船舱门和码头通道出口的铁门先后隆隆拉开,被释放的人流猛地从船舱里涌出,眨眼间走得精光。与此同时,入口铁门也匆匆开启,另一批同样匆忙而表情呆滞的乘客涌入,夹杂着推行的自行车与突突骑行的摩托,各自占据了舱里的合适位置。拥挤的空间内并不嘈杂,沉默的乘客大多在低头看手机。
离开船还有不到二十秒时,王晨跑进了船舱,舱门在他身后沉重关上。他站立的位置正好是窗户边,四下里一看,孙仁昌刚探出身子收回缆绳,冲他略略一点头。
“又堵车了?”
“那可不。”
在孙仁昌的印象中,王晨这个年轻人和其他乘客有些不同,他有种和谁都自来熟的属性,而且并不令孙仁昌讨厌。
王晨习惯性地又抽出一支白沙烟塞给孙仁昌,孙仁昌先把缆绳朝角落里一扔,才接过烟在手心顿了顿,夹在耳朵上。
“孙叔,班次还没恢复哇?”
孙仁昌摇摇头。
“六点到九点。本来两班倒,今年缩水一半。你们烂尾的害死人嘞。”
“哪有?”王晨轻声嘟囔。
“怎么不是?你看,南浦这条一年多了还没动工,复东和延东两条天天整修加限流。我看你们也别挖了,直接把外滩那条观光隧道征用过来多好,你说是吧?”
“哎哎,孙叔,市里有市里的规划的。”
王晨苦笑了一下回答。他承认孙仁昌说的是实情:近年来上海浦西浦东通行需求猛增,尽管江面上早就架起了六七座大桥,江底下也陆续建成了十来条隧道,可高峰时段仍旧拥堵不堪。前年市发改委审批通过了新的南浦隧道工程,可自从那位倒霉的规划与国土资源管理局副局长被双规后牵扯出一批人下台,分包工程的一些子公司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资金链问题,于是正打算掘进的项目便搁浅下来。与此同时,轮渡码头承受的交通压力却在逐步增大,首末班时间、班次数量、发船间隔都在调整,无怪乎孙仁昌心生怨言。
渡轮调头离开江岸,轻摇着向斜对岸驶去,南浦大桥那长长的桥身进入视野,逐渐朝头上斜切过来。正在看江景的王晨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对岸那片被施工围墙遮挡的烂尾工地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块好几次被领导拍案叫骂的工地四个月以来没有丝毫变化,可现在,他看见蓝色的围墙挡板上方凸出一线奇怪的灰绿色轮廓,像有人在里头正对江面又砌起了一堵高墙,当然,他知道这道被油布覆盖的轮廓下绝不是砖瓦砂石。
“盾构机……?”
王晨呆呆盯住对岸,直到南浦大桥巨大的棕红色叠合梁桥面盖上头顶,一片阴影横过来洒在江面挡住阳光,他这才猛醒,转身就哈哈一笑,亲热地拍了拍孙仁昌的肩膀。
“孙叔,时间还是要的。可是,这日子不会太久,老板们一定不会让大家受累。相信我,你看——”
王晨朝外一指,正巧江面上轰轰驶过一艘砂石船挡住视线,孙仁昌什么也没看到,于是鼻子里嗤了一声:
“屁,说的跟电视上似的。”
王晨便微笑着不再说话。渡轮靠岸后,他甚至忘了和孙仁昌告别,便抓着皮包窜出刚拉开的舱门,沿外码头路几乎是飞跑了。前面不远处,江边围墙的墙根下一溜停了十几辆小轿车,还有五辆黄色重卡,车头的东风标记闪闪发亮。围墙的后方正是王晨刚才在江面上看见的巨大形状,它静静立在黄浦江边,仿佛一道沉默的大堤。
年春。
姚钢云昂首阔步走出南浦办事处。他摸摸口袋里的《房屋拆迁补偿安置协议书》,脸上忍不住呵呵地干笑,仿佛人生迸发了第二春。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还没等接通便喂喂喊起来。
“老婆啊,我马上出来。——对,是的是的,都好了。放心,全在我身上。”
挂掉电话,姚钢云哼了几句“阿必大回娘家”,又转了个圈,这才手舞足蹈朝外走去。远远的警戒线外,他的老伴王洁娥正在焦急冲他挥手。
姚钢云却不急,仍旧乐呵呵地一步一步,还不时四处张望一下,仿佛国家领导人在检阅仪仗队。好不容易到了出口,王洁娥立刻啪地一下打来:
“死鬼,故意的吧。”
身边的警卫艳羡地看着他俩,姚钢云又哈哈地笑了。他四处瞟了几眼,神秘地冲王洁娥伸出一个手指:
“这个数,成了。”
王洁娥脸上止不住也涌起笑容,然而马上压住,伸手狠拉了一把姚钢云:
“走,回家。”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姚钢云一看屏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王洁娥歪头一瞧:
“怎么又是他?不要接!”
“没办法啊。”无奈按下接听键,慢慢举到耳边,“毕竟也帮了咱们不少忙不是?——喂,唐经理,你好你好。”
“老张,恭喜你啊。”
这么快就知道了!姚钢云心里一下紧缩,口头不由自主敷衍道:“哪里哪里。”
“十四平,九百二十万,新纪录啊,怎么不能恭喜呢?话说,协议书都签好字了,是不是?”
“对的。”
“那么,这劳务费的事,赶紧来一趟吧?省得夜长梦多啊。”
到正题了!姚钢云一阵发闷,无奈地嗫嚅道:
“唐经理,你看,我们这个,也不容易,是吧,我觉得嘛,我们可以再……”
“老姚!”那边听出一丝愠怒,“你别忘了,没有我们业主联合委员会的帮忙,你绝对签不出这个数。做人啊,要知道好歹,懂吗?”
“是是。”姚钢云忙不迭回答,“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那个价钱……能不能……再商量?”
“十五万?很多吗?你去对岸打听打听,两边什么时候不是同一个价钱?我跟你说,我们是正规单位,每个区都有办事处的。这价钱零头都不到,又不是提前让你掏,只要签个协议,你有什么困难?我再跟你说,你项目我们陈总都在亲自过问……”
身边围墙内的工地忽然嗵嗵嗵地响起一阵气锤开凿水泥地面的噪音,一下淹没了手机里的谈话声。姚钢云稍微缓了口气,喂喂了几声,又朝王洁娥比了个向下砍的手势,伸出一个手指头,王洁娥脸色一下变了。
噪音太大,姚钢云索性挂了电话,一面拉起王洁娥快步朝外走,一面趴王洁娥耳边大声说道:“那边答应下来,可以便宜两万,大概……四万块一口价,但要我们保密,而且必须现金,不开发票。你说呢?”
“我们凭本事拿的拆迁款,凭什么给他?再说,不开票还有理了?”
“不是不是,不开那个……增值税发票,收据还是有的。反正我们也没处报销,这两万块也是钱不是?够咱俩去个马尔代夫了。”
一提到出国,王洁娥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絮叨道:“要是老三还在国内,户口本上多一口人,可又是多不少进账。你看你,一门心思让老三出国,这么多年赚得还不如这一次满,都什么事啊这是。”
姚钢云赶紧陪笑道:“这都多老的事。——我这不也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嘛。要是你答应,我就这么跟他说,他们很急的。”
“都依你。”王洁娥无奈,“要是我,一分钱也不给他!老大和老二明天都会回来,这要是给小辈们知道了,说不定又闹出什么事呢。”
听到老伴提到两个儿子,姚钢云一愣,眼前顿时闪现出一个噩梦里曾经见到过的场景:老大和老二扭打在一起,头破血流,死不松手。大儿媳妇冷冷的脸突然充斥了画面,怨恨的眼神像利剑直刺两老内心,指责他们各有偏袒,没做到“一碗水端平”。老三去劝架,却被老大一脚踹翻在地……不!只是做梦,这只是做梦而已!
噪音适时停了,姚钢云抖索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他赶紧拿起手机回拨电话。
“喂,唐经理吗,刚才信号不好。嗯嗯,我听着呢。……好的……好的。——那这样吧,我明天去你那儿一趟,把协议签掉。……对,就这个数,没问题,没问题。”
挂了电话,两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王洁娥挽起姚钢云的手臂往家走,姚钢云也有些志得意满。他知道,省俭的老伴是万万不许他掏出十五万真金白银给唐经理那边的,便索性扯了个自认为善意的谎,打算偷偷从自己的私房里腾出这笔钱来,毕竟对方是地头蛇,这钱不能不掏,何况人家的确也帮了大忙。他斜眼看了看同样是两鬓斑白的老伴,忽然想起一个棘手的问题:明天的劳务协议上可是有具体金额的,那签完后还要想办法不让老伴看见,这可有点难度。万一真被发现,这笔钱的来历又要怎么解释?如果再让儿子儿媳妇们知道,又要怎样收场?想到这里,他那阳光般灿烂的心情忽然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而且他还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让近在咫尺的老伴看出来。
年冬。
“……长期以来,隧道掘进的核心技术主要掌握在德国和日本手中,我们的设备全部依赖进口,这种局面直到本世纪初才逐渐被打破。以‘先行号’为代表的国产盾构掘进机在上海乃至全国的隧道地铁施工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现在大家请看,图里的这台设备是我厂系列的最新成果:宽式盾构机,前几年它已经成功通过验收测试,技术水准世界领先。经过南浦隧道工程一期的试水,已经充分证明可用,二期工程就要靠它了。”
开了暖气的教室里热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邓国忠忽然踢了踢身边打瞌睡的老乡刘强。
“干啥啦昨晚?又去送外卖了?”
“知道还问。”刘强嘟囔一声,继续撑着脑袋。
“要考试的。不听?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听不懂我能怎么办。”刘强无奈地打了个哈欠,眼睛仍不睁开。
“机械分公司的总工亲自讲课,你不但不给面子,上课还要睡觉?吓,抓起来!”邓国忠嘻嘻地笑,声音略大,惹得四周几个同学回头看。
“传统盾构机主要用于单条隧道施工,掘进截面通常为圆形。而宽式盾构机具有挖掘横向延展截面的能力,它拥有三组刀盘,能同时掘进高达二十米、宽达六十米以上的隧道。
“上节课就有同学问到,这三组刀盘是怎样配合掘进出矩形截面的?这个问题我请在坐的同学回答一下。——好,就你,请。”
老师刚好指着打瞌睡的刘强,周围发出一阵窃笑。邓国忠推了一把刘强,他呆了呆,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
“嗯,这个……”
老师重复了一下问题,刘强还是很茫然。邓国忠偷偷翻开书摊在桌上,悄悄推到刘强面前。
“啊,是那个,等宽曲线。”
“很好,那么,是哪种等宽曲线呢?”
这回书上没有了。刘强无奈地摇头,表示不知道,事实上他连什么是等宽曲线也不懂。
老师宽容地笑笑,伸手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宽式盾构基于双圆盾构扩展而来,但每组刀盘的先行刀与主切刀组成了一个勒洛三角形,而且中心轴不固定,因此在旋转掘进时,便能挖掘出一个带圆角的正方形,三组刀盘同时开工相当于三个正方形并列推进,效率比单头挖掘要高出五倍以上。”
同学们发出一阵惊叹。邓国忠忽然问道:“老师,那这机器组装起来也比正常的麻烦很多吧?”
“是。它既可以采用传统的吊装下井的方式组装,也可以在浅层地面基座上预先组装好,然后直接斜向掘入地层。加上支撑机构,整台盾构机的组装周期比南浦一期工程所使用的普通盾构机要长出三倍。”
“唉,那么慢,老板又要扣我工资了。”邓国忠夸张地呻吟一声,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不光如此,管片的跟进同样要复杂很多,不过不用担心,工期早已考虑到了这个因素。”老师也笑着澄清道,“下个月,也就是明年一月,陆家嘴与人民路隧道两处将增设两个宽式盾构掘进点,现在培训的在座各位即将踏上这两处新战场。大家有没有信心?”
这句问得有些突兀,静了几秒,才陆陆续续有人答道:“有。”
老师露出不满意的神情:“怎么这么松散?再问一次,有没有信心?”
“有!”这下才是响亮齐整的回答。
为期一个月的脱产培训很快结束了,邓国忠与刘强都顺利毕业,拿到了上岗证。刘强成绩刚刚及格,心情有点沮丧。
“哥们我才倒霉呐,你瞧我这工种,累死累活的。你别说,我宁愿躲在开着空调的教室里看书,也不想大冷天的跑到风大的江岸边装机。”刚走出教室门,邓国忠指着手里的证书开玩笑地说。
“呸,你就显摆吧你。”刘强气哼哼地瞪着邓国忠。
“难道不是?你倒好,躲挡风玻璃后边飚车,刮风下雨都不怕,不像我,露天作业。要不是没脚手架,人家还以为我是专门刷墙的呢。”
刘强也忍不住笑了:“什么飚车,我也是一条道摸到黑好不好?什么都看不见。而且,你装完就没事了,我可是得一直在下面啃啊啃,还不知道要来回多少趟。”
“谁说我没事?换刀时还不是得我们来?”
“行行行,你来你来。”刘强把双肩包朝肩上一甩,“走了。等哪天歇工,晚上出来请我啤酒烤串,记得带钱。”
“去,你工资比我高好不好,瞧你连外卖都不送了。”
人员上下踩踏,三层钢梯开始呛啷啷作响。地洞入口处光线很暗,站在边缘往下面看,地底深处巨大的宽式盾构机已经吊装完毕,黄黑相间的顶棚上亮起了几盏指示灯。
这里是陆家嘴环路沿江段的掘进入口,刘强跟着队伍走进施工区,老远就看见装机组正在地洞入口列队准备试车,邓国忠也在其中。邓国忠也看见了他,远远做了个鬼脸。
没有什么动员仪式,工人们对这种场合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戴上安全帽,队长又给每个人发了夹在领口的对讲机,在杂音中喂喂喊着调试。
五分钟开完了安全会,队伍沿着钢梯走下深井,开始各自进入自己的位置。刘强和队里另外一位老工人沈师傅是这次试车的司机,两人挤在不大的主控室里,看着眼前工作台上复杂的仪表盘和按钮。刘强克制住翻阅手里操作手册的冲动,脑海里努力回忆这些按钮的职能。
“安全检查完毕,准备启动试车。”耳机的传来队长的声音,又嘀的响了一声,刘强一下子紧张起来。眼前的仪表盘似乎突然扭曲,让他不知所措。
他歪头瞧瞧身边的沈师傅,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紧张。来,一块操作。”
沈师傅显然比刘强要熟悉得多,他伸手指向工作台上的一个个按钮,刘强也一边竭力回忆,一边跟着伸出手指。
“内循环水开关。”
“启动内循环水系统。”刘强念叨着,使劲按下按钮。
“别这么大劲。——内循环水系统正常,油脂密封开关。”
“油脂密封系统。”刘强按下第二个按钮。
“油脂密封系统压力正常。偏心轴齿轮供油开关。”
“偏心轴齿轮供油系统。”刘强的头脑渐渐清明,他旋开第三个旋钮。
“刀盘启动。”
十几个按钮按过后,身下忽然微微震动起来,显示屏一下亮起,三个绿色箭头出现在屏幕上,与此同时,耳机里也传来监测员的报告:
“甲头启动正常。”
“乙头启动正常。”
“丙头启动,转速不足。”
刘强吃了一惊,赶紧去看屏幕上的转速数字,然而还没看清,马上丙头监测员又报告道:
“哎呀看错了,转速达标。”
耳机里传来几个人的嗤笑声。
“你小子……”队长也咕噜了一句,“别紧张。别看它是个大家伙,还不是得乖乖听我们的?注意点。”
“是,队长。”那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轻松了不少,刘强也没那么紧张了。盾构机平稳地空转了十分钟,状况良好,运转参数正常,于是队长发令停机。刘强和沈师傅依次按下按钮关闭各个系统,身下的震动渐渐消失。
“试车结束,下机。”
刘强长出了一口气,爬出主控室,和大家踏着钢梯回到了地面上。气氛依然很平静,偶尔大家脸上露出会心的笑。上面守着的邓国忠也跑过来一捶他的肩膀马上开溜,刘强回一拳过去,却没打着,便也嘿嘿地咧嘴笑了。
他知道,试车只是刚刚开始,排土与管片跟进还未实施,他们离真正开始掘进还有一段距离。身后的龙门吊机正在盾构机后组装结实的反力架,它像一把绷紧的强弩,预备把巨大的利箭射向地层深处。刘强极力想象无数台这样的甚至更宽的盾构机在黄浦江底纵横掘进的场景,巷道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和无数支撑柱一起,把整条黄浦江牢牢托起悬在半空。想到这里,他心情莫名地变得高兴起来:至少,这几年他不用担心没活儿干了。
年夏。
太湖水位已经突破了吴淞高程基准五米,闸口前方白茫茫一片,浊黄浪头连续拍击着脚下的十孔混凝土闸体,像城墙下反复发起冲锋的敌军。
和汹涌高涨的太湖水面相比,身后平静的太浦河在细雨中显得低了很多。成片的芦苇在河中央的沙洲旁边随水流飘动,不远处的泵站早已停工,放眼望去,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一架直升机从头顶上轰隆隆地驶来,朝远处的环湖大堤方向飞去,这直升机程涛近日见过不止一次了。他猜想现在大堤上已经出了些许状况,只是不知道严重程度如何,这种不确定更让程涛的内心感到煎熬般的内疚:原本他可以帮上大忙的。
程涛烦躁地把伞扔在栏杆脚下,在闸桥上焦急地走来走去。上衣口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断断续续地播报汛情:
“近日,受太湖流域浙西区强降雨影响,太湖水位连日上涨。国家防总、水利部与省委领导作出重要指示,要求深入贯彻落实中央领导重要指示精神,分析研判汛期防汛抗洪形势,进一步安排部署汛期防汛抗洪工作……”
程涛啪地关了收音机,几步跑回值班室,迟疑着把手伸向一台红色电话机,手在半空停住,想了想,又拿起了话筒,使劲按了一个号码。
“喂,站长……”
“大涛,我不是跟你说了别急嘛?我也在等通知好不好?你这样老来催我有什么用?”话筒那边的人显然同样烦躁。
“五米了站长!村里的人都快跑光了,再这样下去,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啊站长。”
“谁要你担责任了?大堤不还是好好的吗?我跟你说,守住太浦闸就行了,不要想这个想那个,等通知好不好?”
“可是,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开闸泄洪了,今年还在等,到底等啥?”
“我哪知道?”那边声音一下大起来,“我他妈也在等通知你不知道?等着吧,啊?”
放下电话,程涛长叹了一声,觉得浑身没了力气,连呼吸都憋得慌。他一屁股往钢丝床上一坐,闭上眼睛,脑袋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其实他知道,不开太浦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太浦河下游的黄浦江也面临洪水险情,而那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能胡乱念叨老天保佑了。
金山区防汛总指挥吴畅赶到了拓石港的防汛墙垮塌现场,令他欣慰的是,事故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这一段防汛墙并未整体塌陷,只是裂开了一道大缝,缝隙被江水冲开,正哗啦啦地泄入周边的农田,和他想象的比起来,这道洪流在他眼里几乎可以算“涓涓细流”了。来自上海警备区的救灾队伍正在把沙袋、石块往缝隙里填,看样子,用不了一个小时便能堵住缺口解除险情。
他和现场的抢险负责人聊了几句,又拨通了
“喂,我吴畅。啊,是的是的,正在全力抢险。——情况良好,救灾反应速度不错,都值得表扬。——下午能修好,一定能。还有,粮库那边也有些危险,我马上带人过去加固。——哎哎,好,好的。”
挂了电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拨出了一个:
“喂,喂,你这边怎么样?听说陈家湾那边也有险情,再不开龙泉港,下游这日子不好过啊,什么?有故障?联系了人员抢修没有?行,好吧,那,抓紧,抓紧。”
他的眉头一皱,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去一趟龙泉港。他让现场抢险的负责人带一批人去了粮库附近的抢险点加固,自己开上越野车,直奔奉贤区东南方向的龙泉港出海闸,半小时便赶到了目的地。龙泉港出海口在杭州湾北岸,出海口像一把展开的折扇铺在防波堤外。此刻河道闸门上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吴畅把车往路边一停,不顾淅淅沥沥的小雨,跳下车来大步往港口走过来。
“您怎么一个人来了?正在抢修,应该快了。“见到指挥来到现场,龙泉港出海闸的负责人崔传江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吴畅焦急地问,“老崔啊,怎么到这个时候偏偏就坏了?平日里日常养护都做了吗?”
“都做了。”对方苦着脸,“卷扬机本身没问题,今天供电电压太高触发了过载保护,断电后再接上就不通了,刚请工程师过来,还在查原因。”
“没有备用的?”
“备用卷扬机功率不足,拉不起三道大闸。”
“那就分开拉?”
“联动的,设计时就是这样。”崔传江脸更苦了,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吴指挥的脸。
吴畅一捶大腿,险些忍不住怒火,不过他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发火于事无补。他咬牙摇摇头,半晌才继续问:
“你这边估计还要多久?”
“这个……几小时吧。”
这种不确定的回答更让吴畅窝心,他想了想,掏出手机又打了个
“喂,是我。龙泉港闸门故障。——唉是,是,是我这边管理不力,我承担全部责任。——预计还不确定,半天左右。我会现场监督,闸不开,人不走。”
吴畅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回头盯着龙泉港内高涨的河面。半晌,他才对崔传江说:
“行吧,你们抓紧抢修去。”
“那,您……?”
“我没事,我就呆在这里,呆到闸门开了为止。你要知道,现在主要的危险都在龙泉港泄洪口,连大治河都指望不上。我们这肩膀上的担子,重啊。”
负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远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细雨慢慢洇湿了衣服,吴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忽然意识到,刚说的话里有一句错了,最大的危险并不在龙泉港出海闸,而是在整个黄浦江下游。同样,最大的压力也不在他身上,而是在更高的高层。
位于人民广场北侧的长江中下游抗洪抢险总指挥部内气氛凝重,十几个人面色严峻地围站在桌旁。左边墙角两排监控屏幕上从各个角度显示着静安、黄埔、吴淞口等地的实时状况,只见苏州河与黄浦江浊浪滚滚,外滩对岸上海中心等三座地标建筑被低矮阴沉的乌云笼罩,在模糊的画面中仿佛被削去了半截。指挥部正前方墙上的大屏幕上是长江三角洲地图,太湖流域与黄浦江沿江段一片深红。
“情况已经很明朗。上游大量降水,加上天文大潮,太湖、长江、黄浦江正面临五百年一遇的洪水冲击。太湖方面,望虞河北排与杭嘉湖南排已全部开启,但长江与钱塘江的泄洪能力有限,所以,请求开启太浦闸。”
“还不行。吴淞口水位已经达到6.3米,黄浦江中段金山、青浦出现了七处防汛墙垮塌,龙泉港出海口不畅,如果开启太浦闸,势必对悬江工程产生巨大的威胁。作为国际化的大都市,上海绝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太湖的水位还在上涨,照这个速度下去,不用四十八小时就会漫过环湖大堤。”
“还有四十八小时,我们完全可以采取其他措施。”
“除了扩大泄洪能力,还能有什么其他措施?”
“可我们也不能忽视中下游的安危,上海出事了谁负责?”
短暂的沉默后,双方都意识到这样的争论没有结果。总指挥在中间沉默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似乎在权衡双方的利弊。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门忽然被推开,随风涌进一阵湿气,悬江工程的总工程师郑宪明快步走了进来。
“老郑,你来了。”
正在喘气的郑宪明一边与总指挥及在座逐一握手,他来不及喝口水,便开门见山说道:
“各位领导,非常感谢你们对悬江工程的支持,现在情况紧急,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据我刚刚了解的情况,太湖必须向黄浦江泄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微微点头,有人沉着脸,等着聆听下文。
“黄浦江市内一段也绝对不容有失。”郑宪明话锋一转,“所以,我们只能依赖龙泉港、大治河泄洪,朝杭州湾、朝东海,把洪水排出去。”
“龙泉港出海口临时故障还没修好。而大治河离市区太近,恐怕开闸后的洪峰无法顺畅排出,会直接冲击上海市区。”有人提醒。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郑宪明伸手指向大屏幕上的一处,又低头猛咳了几声,“如果此处我们拦腰立起一道坝,就能阻挡大部分洪峰进入外环城区。这样,洪水既能通过大治河与龙泉港排走,也不会对城区造成冲击,唯一的问题就是上游的压力有所增大,但因为有泄洪通道的存在,不会造成持续恶化的后果。”
众人像看天方夜谭似的看着郑宪明。好一阵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你是说,外环的徐浦大桥?”
“是的,徐浦拦江闸。”
总指挥抬起眼皮:
“但,你不是没完工吗?”
“计划本来是年底竣工。”郑宪明回答,接着挺胸转向众人,“这道闸门类似于苏州河口的翻板闸,是悬江工程的最后一条保险绳。今年水文气候异常,我们加快了进度,同时也牺牲了一部分质量,但足以将上游洪峰挡住二十四小时。抱歉未能及时通知各位。”
隔壁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过了一会,秘书出来低声向总指挥说道:
“金山区吴指挥报告,龙泉港出海闸故障排除,闸门现已开启。”
郑宪明微微颌首,目光询问地投向众人。双方沉默地用目光交流着、思考着,不时有人点一下头,仿佛在问:“就这么办?”气氛在无形地波动,之前轻微的对立情绪慢慢消失,逐渐统一成了一股合力。末了,总指挥轻轻一拍桌子站起身,用沉稳的声音说:
“就按郑工的方案来吧。通知太浦闸,泄洪。”
艰涩的轧轧声刚响起,马上被水流的轰隆声淹没。太浦闸十孔闸门在兴高采烈的程涛的控制下慢慢抬起,粗大的水龙从闸洞里汹涌而出,漫过太浦河中央的沙洲,朝下游的黄浦江滚滚而去。与此同时,东边近一百公里外的徐浦大桥下开始波涛翻涌,早已禁航的江面上斜斜拉起了六道巨大的铁闸,它们形成了一堵长达上千米的拦江大坝,拦腰切断了滔滔黄浦江。无处可走的江水四下里回旋,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漩涡。五个小时后,太浦河高涨的层层洪峰到达了黄浦江上游,洪水漫过几十公里长的江面,陆续从龙泉港、大治河等几处泄洪口涌出,但被削弱的洪峰余势未衰,一路滚滚扑向下游的上海城区。终于,洪水抵达了徐浦大桥,水流狠狠撞击在铁闸上,拍激起冲天的浪花。江流的冲击似乎让整座徐浦大桥都在微微晃动。铁闸上游的水位逐渐高涨,几乎与闸顶齐平。所幸半个小时后,水位终于停止了上涨,畅通无阻的泄洪通道让铁闸的压力不断减轻,尽管上游其他防汛墙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垮塌,但水位的确已在缓慢下降了。
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上海市又一次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虽然周边受灾区域的善后工作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但和大洪水的危机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年春。
孙仁昌近来很郁闷,他时常回想起去年年底南码头渡口最后一班轮渡结束运营的情景:当渡船靠近江岸,他把缆绳熟练地套上铸铁墩的时候,忽然想到再也不用解开了,酸楚便塞满胸口,至今也没能忘怀。他还记得当时乘客们大多是老年人,他们的眼神同样不舍,像告别了一个逝去的时代。
南码头轮渡管理处被南浦货运公司南码头分理处兼并了。有风言风语传起,说合并就有优化组合,也就是要裁员。虽然孙仁昌不是个听信谣言的人,可是自从轮渡停运后,今年整整三个月,他竟每天无事可做,只在管理处旁边临时搭起的办公室里闲坐,由不得胡思乱想。
“孙仁昌,人事的丹姐叫你去一趟。”一早正看报纸时,门口忽然有人喊。
“啊?就去。”孙仁昌一惊,连忙答应。他放下报纸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传话的同事已经走远了。
他急步走下楼进入管理处一楼,在尽头的人事处门口停下,迟疑着不敢敲门。里头静悄悄的没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用指关节碰了碰门。
“请进。”
他轻轻推开门。
“何主任,您,找我?”
“坐。”办公桌后的何主任头都没抬,伸右手示意,左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这让孙仁昌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
货运分理处负责人事的何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苟言笑,员工都比较敬畏她。她并不看斜坐着的孙仁昌,而是盯着手里的文件,一边翻一边说:
“孙仁昌同志,你来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货运公司现在的状况。”
“是。”他应了一声,虽然他并不知道“状况”具体指什么。
“我们是一个健全的企业,市场经济的规律决定了不能不劳而获。我们没有设立客轮轮渡的工种,你的年龄也不适合转岗到货轮,所以经过研究决定,将依法解除你与南浦货运公司的劳动合同。”
“啊?那,要你,不,要我去哪儿?”孙仁昌一急,顿时语无伦次起来。
何主任没有回答,而是把文件递到他眼前,脸绷得紧紧的,仿佛皱纹都已被拉平。
孙仁昌抖抖地接过文件,同时眼巴巴望着何主任,奢望有后文,但何主任仍旧不看他,又是手一挥,示意谈话完成。他只得站起来,慢慢退出人事办公室。
他失望地把手里的通知揉成一团往兜里一塞,漫无目的走出了管理处的大院。悲凉的感觉弥漫在脑海,挥之不去。失业,这件最令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离退休还有近十年,女儿还在念大学,老伴没有多少固定收入,全家的重担都是他一个人顶着。前些年夫妻俩合力在郊区按揭买了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贷款还没还完,现在却面临失去经济来源而断供的危险,即使有点儿解聘的赔偿,那也杯水车薪。难道真要走到卖房的地步?那可是全家唯一的住房!
孙仁昌脑袋糊里糊涂的,沿着雪野路往江底走去。很快,阳光被头顶的黄浦江挡住,通明的灯火在路两旁亮起,江底的巨大空间逐渐展现在眼前。雪野路通往的是地下的上层,路面微微朝下倾斜,两旁是深达百米的隔离带,远远看去,像峡谷上的高架桥。进入江底后,眼界蓦然一宽。马路两边贴心地设计了步道,中央的车流也不多,支撑江底的粗大钢筋混凝土立柱密密麻麻矗立,整片地底空间像有许多条被凿通了隧道壁的跨江隧道并列掘就,四下里看过去,仿佛一座跨度极其广阔的凹型拱顶礼堂。孙仁昌一边走一边新奇地仰望,很奇怪自己这些年居然没有来亲眼瞧瞧江底的变化。他只依稀记得,自从那年王晨透露过一点消息后,南浦隧道工程不久便重新上马,竟一年不到便已竣工。但并不马上投入使用,而是以它为基准,开始朝江底两边扩张,闻名全球的“悬江”工程便就此拉开序幕。
“十年了……”孙仁昌慨叹。
LED隧道灯发出雪亮的光,把他苍老的身影投在人行道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黄浦江底,头顶上是滚滚而无声的水流。渡轮昔日无数次在头顶的江面上来回,机械重复着一趟趟横渡,他却从不知晓脚底下正在巨变。孙仁昌心底里突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怨恨:正是这便捷得随处可通车的江底大道抢夺了轮渡客源,才让他们停工、歇业,乃至下岗,这几乎是万恶的!
他眼睛发红,目光吃力地朝支撑柱顶部搜索,似乎在寻找由于施工水准不达标而产生的裂缝,但灰白色的穹顶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失望中,他甚至恶毒地想,万一有人企图搞恐怖袭击,把爆炸物带入此处,只要穹顶一被炸开,上面数以亿吨的黄浦江水将滚滚倾泻而下,眨眼间就会……
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忽地在身后响起,孙仁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看,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在他身边停下。
“孙叔,真是你?好久不见啊。”
车窗玻璃降下,竟然是王晨。不知道怎么的,一见他,孙仁昌一下子觉得很亲切。
“遛弯儿呢?没上班?”王晨比以前发福了不少,他熄了火,吃力地解开安全带钻出来,“我说老远就看见有个背影很眼熟,没想到真是孙叔你。”
两人握了握手,王晨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给孙仁昌。孙仁昌接过,朝车一抬下巴:“这里能停?”
王晨吐了吐舌头:“忘了。要不孙叔你上车吧,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还能去哪,回去上班。”孙仁昌也没推辞,疲惫地坐进了副驾驶位。王晨见他精神不太好,便没敢多问,只自顾自地聊了几句,便慢慢发动了车。车在前方的岔路口右拐,朝浦东方向往回开,几分钟便到了南码头路出口。阳光重新从江面上露出脸来,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竟比平日老了几分。
“看你,最近混得不错嘛,都换好车了。”大概觉得老是沉默不太礼貌,孙仁昌没话找话地说。
“夸奖了,孙叔。”王晨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多年,工资多少加了一些,只不过我们坐办公室没什么前途。——我听转岗去工地现场的同事说,那些工程队的真的是很赚钱很赚钱,去年他们有一队三十几号人搞团购,在青浦买房,新小区小高层,一人一套,虽然说是郊区,但好歹也是房子不是?”
“搞工程赚的是辛苦钱,也不容易。”
“孙叔我跟你说,赚辛苦钱是最没前途的,慢得很,哪比得上旁边那些拆迁户。——听说,老码头那块地方,当年一平米赔了七十万,真应了那句老话:读一辈子书,不如拆个屋。”
“命里无时莫强求。”孙仁昌勉强笑道,“有钱人多得是,羡慕不过来的。”
“对的,孙叔,你说得没错。钱太多也得有福消受对吧?那几个拆迁的,还不是闹的闹、分的分?网上都报道了。其实,钱这东西最考验人心……”
“是啊……”
两人有几句没几句聊着,没多久便绕回到了南码头渡口。下车和王晨道别后,孙仁昌走进管理处的大院。院里有个人在焦急地来回踱步,一看见孙仁昌,顿时一拍大腿跑过来:
“猴哥,你哪去了?正找你呢。急事,急事。”
来的是孙仁昌的老领导、原南码头轮渡管理处的朱处长。孙仁昌像看见亲人似的,顿时鼻子发酸,委屈一下全涌上心头。
“哎,老哥。以后,我,没机会帮你了。有什么急事,找,找我,也没有用了。刚何主任通知……”
“嗐,我就知道是她!”朱处长又是一拍大腿,“老古板,硬要搞什么分工。你拿到解聘通知了是吧?我一见你不在办公室里,就知道你误会了,怕你想不开,这不,马上就赶来了。”
“不会的,老哥你放心。”孙仁昌十分感动,然而也很诧异,“不过,你刚才说,什么误会?”
“不是解聘,是转岗。你听明白了?有两份通知,是把你们调去本区段的地下安检巡查岗,那边属于上海城建,当然和南浦货运不是同一份合同。丹姐人又死板,坚持说她只负责解聘,剩下的扔给我,你看……”朱处长从文件夹里又翻出一张纸,“下个礼拜二报到,工龄保留,工资嘛,没涨,别告诉我说猴哥你嫌钱少不想去啊。”
孙仁昌鼻子一酸,两颗老泪终于从眼角溢出,他用手指抹去眼泪,使劲点头:“想去想去。朱哥,谢谢你,谢谢你……”
朱处长也笑了,揽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去哪不比在这闲坐好?坐久了,迟早变成丹姐那样子。听说她以前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降职到这里,然后就一直没升,这心理,不那啥才怪。你也是没经验,才……算啦不说了,我还得赶紧去通知大范、老滕和‘三师弟’,没准他们和你一样都在哭鼻子呢。”
孙仁昌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觉得他眼里的世界重新亮堂了起来,之前的怨恨一扫而空。他甚至为刚才在江底下的那种破坏性质的想法觉得羞愧。不管怎样,既然以后江底这一段的安全工作交给了他,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对待,即使苦点累点也能忍受。
“放心过吧,有我呢。”
他想。
年夏。
“前方靠右,进入徐浦大桥入口。”
导航仪的甜美女声中,奔驰车跑出令人眩晕的速度,从徐浦大桥入口飞驰而下。车窗外的景物眨眼间变成了连线甚至成片的隧道灯光。郑宪明歪头看了看正在开车的陈助理,对方正巧也用余光看他,两人会心一笑。
“下个月我就要去澳洲了,走之前,我这个老头子还真想到处看一看。谢谢你,陈总。”郑宪明咳嗽了几声,慢慢说道。
“您见外了。”陈助理放慢了车速,依然微笑,“您还是叫我助理听起来亲切。——厂里面,大家其实都舍不得您。希望您到那边好好休养,早点回来看我们。”
“回来?这病,难啊。”郑宪明吃力地摇摇头,“上次拦江闸的事,上上下下看我不顺眼的人多了。——不过,陈助理,你不用减速,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
他的白发比以前多了很多,根根倔强地竖立,像山顶不化的积雪。
陈助理笑笑,重新踩下油门,速度又开始提升。导航仪继续播报道:
“前方上中路枢纽,直行。”
“您放心,这里的工作,我们会继续的。”陈助理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星期,地铁27号线的规划刚审批通过,您知道吧?”
“哦?”郑宪明一下来了兴致,“沿江段的?”
“是。韩仓到吴淞口,大手笔啊,完全沿着江底,走的就是现在我们的路线。——我发现啊,悬江工程成型后,上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全打起了江底的主意。不光市发改委,连我们浦西和浦东的业主委员会都联合起来了,那句话怎么说?都不松口,都想捞一笔。”
“随他们吧。”郑宪明无奈笑笑,“不过就是挖来挖去,越挖越深而已。”
“前方进入世博园段。内环中山南二路部分路段拥堵,走南北高架请靠右进入卢浦大桥出口。”导航仪继续播报。
“哎,老郑,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
“什么?”
“当年,悬江工程是怎样通过国家战略安全局的审批的?以前的三峡大坝,就有人担心,如果敌人扔个核弹过来,长江中下游就完了。”
“可是三峡大坝不还是建了不是?”郑宪明的语气很是平静,“悬江的安全问题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黄浦江的河床并没有抬高,即使中招,充其量也是大型透水事故,不会是花园口。至于普通洪水,有泄洪支流与拦江闸,就更不怕了。”
陈助理点点头:“看来,上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设交通与商业区,不造住宅。——可是,老郑,我就不信你没想过把河床抬高……”
郑宪明哈哈一笑:“怎么没想过?只是咱们的技术水平完全做不到,我也就瞎想想而已。”
陈助理也哈哈大笑了。
“进入南浦商业区,请保持直行。”
奔驰车却没有听导航的指示,而是离开了底层的快速车道,爬上上层的商业区,四周一下显得繁华起来。南浦到苏州河这一段地下空间宽敞,纵横十几条道路交叉,商铺众多,有“第二外滩”之称。十字路口竖着巨大的显示屏,轮播楼盘、豪车、化妆品与公益广告,路上时不时有满载游客的电动摆渡车从眼前驶过。
等红绿灯的时候,郑宪明饶有兴趣地朝外观望。
“变化真的很大啊。”他摸摸下巴,“你看,这里是最开始的掘进入口,支撑柱上还有标记哩,董家渡、老码头、十六铺……现在竟然变得完全不认识了。”
“您那是目无全牛。”陈助理感慨道,“九方皋相马,牝黄牡骊,想不到现在还能见到您这样的境界。”
“又是马又是牛,不带这么取笑我的啊。”郑宪明苦笑,“说实话,那几年白天全在地下,差点忘了江面上是什么样子。”
“那我们就去看看?”绿灯亮起,陈助理一边挂档一边说。
过了苏州河段,奔驰车离开了外滩区,重新进入底层快速车道。十分钟后,他们驰过浦东大道商圈,来到杨浦大桥出口,眼前一下敞亮起来。杨浦大桥下有支持ETC收费的大型载重观光电梯,排队的车辆不多,没多久就轮到了他们。
电梯向上升。从敞开的升降平台朝外看去,杨浦大桥的两座人字型主塔跨江而立,两扇斜拉钢索像琴弦般双向铺开,洁白的索体映衬着略灰暗的天空,让郑宪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钢索才是天空的真正背景。脚下,在两岸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丛林间,一道钢铁般的洪流平静地朝北流去,正是悬空的黄浦江。此时云层很厚不见阳光,星星点点的船只似乎浮在暗蓝色的江面上静止不动,远处传来阵阵汽笛,仿佛为郑宪明送行。
郑宪明的眼里闪现了泪花,他无力地靠在后座,闭上双眼不再说话。陈助理也敏感地感觉到了他的疲劳与情绪变化,一时间也沉默了。奔驰车继续从杨浦大桥上绕下,重新进入黄浦江北的地下入口。后面的半小时里,他们在导航的甜美女声中穿过了复兴岛、共青码头,从外环隧道出口开出,来到了吴淞口,这里是黄浦江汇入长江的结合处,也是悬江工程的终点。江面在这里宽阔了很多,远远能看见长江对岸的长兴与横沙二岛。江岸芦苇丛生,江风极劲,风从半敞的车窗钻入,搅动着郑宪明的满头白发。
“我要走了。”长久的沉默后,郑宪明终于又一次开了口,“二十多年,我总算没有让自己失望。谢谢你和你父亲的支持,真希望他也能看到我们今天的成就。”
“他会的。”陈助理认真点了点头,“我们也都要感谢你,没有你长久的坚持,悬江工程不可能成功。这真的是个奇迹。”
“谢谢。”郑宪明眼角湿润。他沉默良久,然后无力地挥挥手:“走吧。”
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了脸,阳光洒上暗蓝色的黄浦江,幻出无数粼粼波光在江面上跳跃。奔驰车又一次启动,沿外环向东边飞驰而去,一路渐行渐远,最终淹没在滚滚车流中。(完)
《悬江杂记》创作缘起
我在上海住了十几年,总觉得这座步履匆匆的国际化大都市应该有足够的科幻色彩,但这色彩似乎又和上海滩林林总总的社会缩影有点格格不入,于是我很早以前就有了努力用笔将两者糅合到一起的想法,这种想法也是写出《悬江杂记》一文的初衷。
这篇作品没有轰轰烈烈扣人心弦的冲突情节,只有在黄浦江改造工程的大背景下,各个阶层的人在社会舞台上的表演片断汇集,既不宏大,也不深刻,所以只能叫作“杂记”。
唯一值得自吹的是,关于文中出现的地点的实况描写,我基本上都跑去现场考察过,还常在地图上测量比划,尽力让幻想出来的悬江工程看上去不至于太不靠谱。
感谢评委老师的欣赏和鼓励,让我在忙碌的大都市郊区旁边还能继续保持着写科幻的一点点信心。
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
作者:刘啸
责编:王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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