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灯,点亮丹噶尔的灯盏青海日报
导读
湟源县丹噶尔排灯的制作历史可以追溯至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当时内地客商云集丹噶尔,各商铺为招揽顾客,纷纷制作写有商铺名号,内置灯烛的招牌,后来逐渐演化为制作精美,形态图案各异的排灯。
排灯均为手工制作。通常先完成排灯框架及边饰的制作,便于榫卯套件,再套上完工的画面或雕面,最后油漆。
及至正月十五,丹噶尔的大街上,在排灯灯光的暗影里,人物玲珑剔透,山石树木疏朗美丽,一切画面在声光的衬托中,更显摇曳生动。来自十里八乡的人们徜徉在灯的光影里,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排灯点亮了丹噶尔的夜晚。
排灯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杨增贵在制作排灯边框。
绘制排灯画面的高手李万安。锦梅供图
一
进入腊月,湟源县城丹噶尔人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排灯的话题。闲聊的人们,备受看排灯时那扶老携幼,万人空巷的壮观景象的鼓舞,眉飞色舞之际,也开始憧憬排灯打开的那一街的朦胧和妩媚。
湟源的腊月,在洒扫庭除、杀猪宰羊、置办年货的节奏中,又夹杂了艺人们忙碌的手脚,为正月十五的排灯展出,开始了艰辛而愉悦的劳作。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老丹噶尔人。她说她出嫁前后两年间,丹噶尔还保留着原来城内城外,城墙城门的样子。她说傍晚时分,东西城门上的更鼓响过三次,四面的城门就要关闭了。每当这时,城内城外的行人就要加紧步子赶路。那时的她们进出城,时常看见城背后面的“歇家”(旅社)里,聚集了一些做生意的外地人,而那些沿街的商号店铺为了招揽生意,一到晚上,纷纷挑起名号招牌,招牌内插上蜡烛,每隔几步一个,给幽暗的店铺和一条老街照亮儿。人们习惯上把这招牌叫做“排灯”。
丹噶尔排灯可追溯至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由于丹噶尔地处农牧交界,这就给农牧货物贸易提供了便利。所以当时内地客商云集丹噶尔,丹噶尔内各商铺为招揽顾客而纷纷制作名号招牌。至于各商铺的名号招牌制作得越来越精致华美,成为带有底座而形态图案各异的排灯,那是后来的事。
二
比起那些沿街此起彼伏的吆喝和风尘仆仆穿梭的身影,艺人们为正月的准备淡定而从容了许多。因为这是一项细致的活计,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灯彩艺术。
排灯的制作,需要木工、雕工、画工默契地配合才能完成。配合得默契是珠联璧合,配合得差了,留下遗憾,徒增一街的话料。
木工用锯、锛、刨制作好了排灯框架的时候,画工的各色排笔、大小羊毫、颜料和雕工大大小小的雕刀同时开始上场,大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意味。
雕工惯拿各种雕刀的手抚摸着待雕琢的木质材料,一边脑海里过着雕饰的花纹。活的优劣,除了材质的好坏,还取决于雕工的眼光和品位。杨木的木质较软,不适于精雕细刻,所以多用来雕刻祥云之类粗线条的纹饰,而那些枣木、松木之类的杂木就需要雕工的功力和手劲,需要大小雕刀不停地调换,才能镌刻出栩栩如生的纹样。
家父李万安生前也雕过一些纹样,无非是云纹之类简单的边饰雕纹。但我看得出他雕刻的时候一丝一毫也没有马虎。父亲说过,一块即将完工的卷草边饰,用力过头,深浅不一,凹凸不平,或富贵断了头,就前功尽弃美中不足;用力不到,又留下猥琐的缺憾,所谓过犹不及。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来形容工匠的手艺再准确不过了。而那点睛之笔,是检验一个雕工技艺是否娴熟的标杆。对于精益求精的工匠,除了具备顺手的工具、娴熟的技艺,还要具备妙笔生花的心智和审美。
父亲的表兄,排灯制作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杨增贵先生(我称他为“杨伯”)就是这样一位闻名丹噶尔心灵手巧的工匠。当年他们一同师承父亲的同门伯父、杨伯的舅舅李增瑞先生学艺。后来父亲教书,杨伯靠手艺生活,技艺越来越精湛。
年,湟源县重新恢复灯彩艺术,为来年正月十五的排灯挂展准备做七十副排灯。组织的艺人制作班子里就有父亲和杨伯。父亲接手的是四个排灯的国画画面,其中自己画山水之类,让我弟弟李国琪画花鸟,妹妹李桂芳画仕女。
对于有木匠经历,又擅长绘画装裱爱好诗词,一生致力于教书的父亲来说,“渔樵耕读”“八爱”等反映农耕文明、文人轶事的故事是他的最爱。而每架排灯以连环画形式,集中展现一个故事或系列情节,对于父亲来说,是个显示才华的好机会。
这是几年来一个最忙的腊月。父母卧室的写字台上,客厅狭窄的茶几上,阳台的几案上,父子(女)三人聚精会神地伏案。
还有父亲进进出出的身影。原来杨伯的雕饰陷入瓶颈时,还要听取父亲的建议。父亲俨然一个美工老师,既要处理自己在丝帛上的创新,还要照顾杨伯的难题。好在有我弟弟和妹妹做帮手,他虽然劳累,辛苦中多了一份欣慰。
父亲就这样来来回回穿梭于我家和杨伯家,回来时,又总是带回一些关于杨伯那边的进展,比如框架的一个梅花式新形状,比如新发现的雕饰纹样窃曲纹。
他那被腊月的风冻得发紫的脸上,露着一些疲倦,但又多了一些兴奋。
杨伯分管木工和雕饰,父亲兴奋于自己的画面配上杨伯最精致的雕饰。而从父亲回来后的声色里看得出,杨伯那边一样没有懈怠。
排灯的一切制作都靠传统的手工。通常先完成排灯框架及边饰,便于榫卯套件,再套上那些完工的画面或雕面,最后油漆。
我曾听父亲他们说过,边饰一般都雕成万字纹、云纹等,都是古代的吉祥图案。根据纹样特点分别取富贵不断头、高升和如意、连绵不断、吉利永长的吉祥寓意。
正是有了这样的寓意,也因为这些二方连续的纹样非常适合装饰,成为木铁器物、毛纺针织品的经典边纹装饰图案,承袭了古老传统的排灯当然也不例外。
对于一个技艺娴熟的老艺人来说,边饰只是手到擒来的事。难的是左右支撑整个灯箱两堂里的花花草草、果实树木、人物故事。
和古典国画的取材一样,排灯花草依然是梅兰竹菊。这些自古以来的绘画取材,用在排灯上,同样表达了丹噶尔人向往君子品格的传统价值取向和做人准则。
比起花草高雅的取材,果实的取材则世俗中见温暖:寓意长寿的桃,多子多福的石榴,谐音“福寿”的佛手,事事如意的柿(“柿”与“事”谐音,柿形如如意,取义“事事如意”,又同方言“喜”)。简称桃榴手柿。动物里的蝙蝠,因为取义“福在眼前”和便于制成二方连续纹样,也在取材之列。当然还有适合面雕的松鹤(鹤)延年,吉祥(大象)如意等。所以这些形状漂亮又寓意美好的传统图案,正符合了大众讨个好彩头的美好愿望,深受百姓喜爱,并经久不衰。
人物就不一样了,无论是传统的雅俗共赏的“八仙”,还是好风雅的文人逸事“八爱”,或“四美图”,或耕读教化的典型“渔樵耕读”,还是后来添加的四大名著、民间故事、昆仑神话、河湟轶事,无论是雕工技艺的优劣,还是题材的发挥,都考验着一个工匠的智慧。
大雕刀一点点凿除木屑的时候,你还看不出大概,只当是凿子在木头上的任意作为,但当那些木板上深浅不一明暗不同的图形,开始显山露水的时候,你再不能小觑那些小针刀大小的凿刀和工匠精细的布局。等到一双手和眼睛全神贯注于那些人物的眼睛手指,花草的明暗,鸟雀的喙爪而一丝不苟的时候,你便也像工匠一样,憋足了一口气,生怕一眨眼的刹那,那手指会断掉,那鸟煽动着翅膀会飞走。
那些动辄弄破孩子手指的雕刀,在杨伯的手里,像个乖乖听话的孩子,运用自如。看得出来,第一刀的下手和是否顺手,直接影响着雕刻的进展和心情。太过端正了,则周正得死板,太过偏斜,又影响着题材的发挥。大概只有杨伯这样的工匠才真正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艰辛和劳作的愉悦。偶尔,一刀下去的不是地方,但杨伯说,高明的匠人们也会随机应变,因式造型,有时候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多出的一刀,将错就错,成了一个飞虫,比如竹石,添一个似有似无的嫩芽,比如东坡的酒,洒湿宽袖。那些衣袖的皱褶、人的眼神、竹叶上风的走向,一切全看匠心的发挥。说这些时,一惯严肃的杨伯露出轻松的神色。我终于能够体会“匠心独具”的赞誉。
边框、画面、雕饰、蒙纱,一切就绪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榫卯组装。所有的匠人们,像急于看到自己孩子的孕妇,一刻也停不下来,凭着长年劳作的身板和耐力,三五天加班加点,熬夜组装的结果是,一个个先前露着一副骨架像一个个光着身子的模特,终于披上了绘画雕刻和其他艺人的书法、剪纸、丝锈等为排灯精心制作的衣饰。
最后的一道工序刷漆,仰仗杨伯的全力和父亲的协作。那些喜欢大红大绿的工匠,一点派不上用场。
长年合作,父亲和杨伯早已心有灵犀。只需一个眼神或手势,就达成技艺上的共识。
上漆,依据自然和人文不同的内容,分别对应以保留木质纹路的清漆、黄栲(一种工匠们对木质上漆颜色的称谓),和衬托主题内容典雅的紫檀。
灰刀一遍遍搜寻着那些木头上长的疤,然后补灰,然后才刷上第一层清漆。刷漆的整个工序,最怕灰尘的干扰,生怕留下脏脸一样的遗憾。所以那些刷过漆的灯架,就像一个个娇气的婴孩,需要人细心看护。晒漆时,一旦起风,得赶紧收进屋里,如遇阴天,只有在屋里等待自然晾干,然后进行第二遍。
等到刷过第三遍漆,一切制作才算完工。剩下等待漆干的时日,匠人们才可以悠闲地抽口烟,喝口茶,品评器物上的是是非非。这时讷言敏行的他们,侃侃而谈,全然没有往常的严肃和古板。你才发现他们的言谈举止之间,透露着一股不常见于别人的天真与烂漫,风趣和幽默。
三
经过工匠们一个多月的连日劳作与辛苦,终于,那些排灯出落成待嫁的大姑娘。是否楚楚动人呢?就等正月十五的夜色来检验。
锣鼓敲响的时候,天色还亮,十里八乡,手扶拖拉机载满了老少男女正赶往丹噶尔。而丹噶尔里的人,早早吃过夜饭想等天色暗些再动身。外面鞭炮声次第崩响时,一家人终于熬不住小孩的纠缠,慢条斯理地结伴而行。辅街两旁的树枝上也挂满了线性彩灯,像是一种为主街的排灯做的过渡和衬托。幽幽暗暗,小孩的电光鱼灯就派上了用场。一路上的男男女女就看着那些孩子,说说笑笑,在天光的暗影里起起伏伏,说笑声洒了一路。
我们也坐不住了。被老百姓私下里称为文化街的西大街挂了父亲他们的画作。
父亲的画淡雅娴静,杨伯的边框典雅深邃。
那些人物故事,在笔墨远近高低的调试中,或浪漫热烈,或落拓飘逸,或闲逸自得。
人群里,豪放的喜欢看李白醉酒,内秀的看东坡怎样玩砚,书法爱好者看米痴拜石,一些家庭妇女却不知底细地站在王羲之的鹅下,指指点点……
一切画面在声光的衬托中,摇曳生动。于是我便猜想母亲说过的老当年,排灯里点上蜡烛的情景:烛光闪烁明灭之时,画中人物静中有动,栩栩如生。那该是一番怎样的美丽景象呢?
弟弟李国琪的花鸟学了宋人的手笔,玲珑隽永。鸟的翅翼,斑斓绚丽,叶的正反,明暗斑驳。橘红的柿子,泛着柿霜,快零落的柿叶,可还清晰地留着一个虫眼。有人便说了,真想摘下来吃了。妹妹李桂芳的“四美”图,一贯地抿着樱桃小口,一副仙女不肯下界的样子,矜持而优雅。
绘画剪纸的排灯下,聚集的不是熟人,就是那些爱好者。
人们边看边走,津津乐道的是杨伯的那些八仙。愣头小伙子们这会儿看眉清目秀的何仙姑正看得大方,小孩子更喜欢吕洞宾的毛掸子、张果老的驴、铁拐李的葫芦,女孩子看上了蓝采和的花篮,文艺青年更钟情韩湘子的笛。
还有排灯框架形式,或扇面的文雅,或八面的剔透,或梅花的玲珑,或影壁的端庄,或正方的周正,或圆角的圆润,根据内容的需要,而呈现出表里如一又多姿多态的内秀表达。
灯光的暗影里,有棱有角的人物更玲珑剔透,山石树木的层次疏朗美丽,情景的布局错落有致,故事更淋漓尽致,焕发出一种令人陶醉的魅力。人们徜徉在灯的光影里,一脸的喜气洋洋;陶醉在故事的情景里,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而越接近街心,越涌起了灯的潮流,人的潮水。
中心红绿灯塔下,杨伯一手制作的喷绘菩萨,集声光电于一体,念着佛号发着佛光,惟妙惟肖,仿佛保佑着这一方水土的人们平安吉祥。真正惊艳了当时还未见过这等声光效果的人们。
人们赞不绝口,既惊叹于灯彩艺术寓教于乐的传统文化的丰富多彩,又称赞杨伯高超的雕刻技艺和超前的现代思路。
一排排两面四格,纱帛和木面组成的灯,从十字中心往西的西大街到古城西城门拱海门,穿过一里老街,到东门楼火祖阁,沿途排起了灯的长龙。
宽阔的东西大街,几乎每五步一个的排灯与两旁被小彩灯装点成火树银花的高大的柳枝,交相辉映。后面,装点一新的居民楼淌着流星雨,使如同白昼的东西大街,在不同灯光的照耀中,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远远望去,涌动的人潮,伴着社火队的锣鼓,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观灯的人群,像流水一样,随着排灯的牵引,慢慢汹涌。
一路走走停停,一路指指点点。
大街吸纳了太多的人群。你只管随了人流,向老街逶迤。直到子夜时分,那条石子铺成的老街还在排灯的光辉中,一路蜿蜒迷离。那些远逝的历史人物、神话故事、典故趣闻,近处的奇人轶事、民间风采,在正月排灯点亮的灯盏中,朦胧而妩媚地,从丹噶尔的帷幕中走来,熠熠生辉。
作者:锦梅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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