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离合悲欢都在这顿饭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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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除夕这一天,你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被放大了。
进了腊月,中国人腌、蒸、煮、炸,似乎就为了年三十晚上的一餐饭。但人们费尽心思地准备“吃”,却绝不纯粹是为了吃。西美尔就在《饮食的社会学》里指出,人之所以定时吃饭,是为了要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团圆——年夜饭的终极诉求,尤其是在人和人之间高度原子化的当下,一年一度的年夜饭可以视作家庭关系的润滑剂。因为工作,漂泊各地的候鸟回到家中,在除夕晚上,围坐餐桌前,感受家庭生活的温情。因此,一桌菜的背后,隐藏的不仅是原料的金贵、掌勺人技艺的高超,还流动着情感和人们的美好希冀;但一不小心,一顿年夜饭也可能变成情感的试炼场。许多本就紧张的感情,也因为年夜饭这根火药捻,而变得一触即燃。
有些人,因为一餐年夜饭,慰藉了一整年不安和孤独;而有些人,因为年夜饭,加重了寂寞。年夜饭就是这样一个同时充斥着温情与孤独、欲望和责任的场所,就好像人生一样,处处充满了矛盾。关于“印象最深刻的一顿年夜饭”,以下是我们征集的一些回答。如果你也有感同身受的地方,欢迎跟我们分享。
鞠婧祎的暖宝宝年春节,我孩子刚几个月大。我和我爱人怕回老家,孩子不适应,再生病什么的,纠结了半天,就决定在北京过年。这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年夜饭了。为什么深刻呢?因为凄凉。
当时我们是在昌平霍营那边租了一个房子,挺老的小区,房屋特别低矮。矮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一米八的身高,稍微跳一下,就能够到房顶。而且整个装修风格又十分低沉、阴暗,家具是暗红色的,灯光也暗。房东的家具还特别多,显得地方很逼仄,客厅连一张餐桌都放不下。日常,我们都是在茶几上吃饭。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我们度过了那年的除夕。晚上,做了四个还是六个菜,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有一个菜是清蒸鲈鱼,还有一个是回锅肉,回锅肉还是我做的。吃完饭,哄完孩子睡觉,差不多九点多了,我们开始看春晚、包饺子。我就透过窗户看外边炸开的烟花,就有一种“热闹是人家的,我们什么都没有”的感觉。
小尹我们家以前一直是租房,直到我上初中才搬进自己家买的房子。吃第一顿年夜饭时,我爸第一次让我和弟弟喝酒,举起酒杯时,他说:“以后我们算是有家了。”
邹无非以前吃年夜饭,总是和外婆一起吃。我小时候是个“熊孩子”,记得有一年过年,我买了擦炮去外面放,看见田里有卷心菜,便插上去,一炮炸一个漫天飞花,一炸还炸了十多个。种田的人家听着响声,把我逮个正着。拎着我的衣服提起来,就抓到了他家里。外婆知道了消息,立马过来送钱,才把我赎回去。外婆很疼小辈,也从不偏心,分东西给两个孙女和外孙,总是分得很平均。气质和性格也很特别,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她。
外婆出身成都的书香门第,爸爸是做桥梁工程师的,家里还有个小厂子。条件算比较殷实,小时候,外婆上学一直有专车接送。后来,家里破败了。老外公去世时,外婆14岁,几个舅公不足十岁。他们抬不动自己的爸爸,没法让他入土为安,只好到处磕头求人,但大家也不太愿意帮忙。一家几乎快饿死时,还是外公提着一些烂萝卜、烂红薯,接济了他们。我从来没想过外婆经历过这样跌宕的人生,直至她去世,我们看了她的日记本,才了解到这些。以前,我只知道她是一名乡村教师、小学校长,毛笔字写得好,会弹风琴,从来不会发脾气。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了。一方面是觉得震撼,一方面,又觉得有些悲凉。好希望外婆还活着,我能帮她一起悉心准备年夜饭。
毛毛能治好我们全家洁癖的只有爷爷做的雪菜。好吃的雪菜是“踩”出来的。每年临近过年,爷爷就会跳进半人高的大缸,就是司马光砸了救人的那种缸。一到过年各种大缸里的食物都差不多吃光,正是重新填满的时候,可以拿来酿甜酒酿,可以浸泡年糕,也可以装着盐水泡芥菜。不知道为什么,踩雪菜总是安排在晚上,可能是想用夜色掩盖雪菜的卑微出身。我没办法拒绝雪菜,所以每回只能尽责监督爷爷洗脚。接下来就是验收过程。看他在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雪菜被踩得咕吱叫,听起来就很好吃。老人说用脚踩的雪菜好吃,越是汗脚踩的越好吃。不知为何,我从没怀疑过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后来离家上学工作,过年回家已经很难再监视爷爷洗脚,时间拿来一起晒太阳发呆都不够。不过等到再次离家,爷爷总会从暗不见底的缸里掏出一握雪菜,切碎,加毛豆子爆香,分装成小袋,每次热上一小碟,配粥一大碗。我没有再亲眼见过他踩雪菜,一吃那个味儿,确信他有认真洗脚,用力踩。浩子我爸兄弟四人,不知从哪年开始,约定每年初一中午,在其中一家举行家族聚餐。我大伯经营小饭店,伯母手艺可以,轮到她们时,都是在家里吃。我妈厨艺欠佳,搞不定一大家子人的饮食,一般是在饭店订几桌。我三叔的女婿善厨,他爱在家张罗。我小叔一家三口,不习惯做饭,也是在外凑合。不管在哪吃,这次聚餐都是散落各地的一家人,一年里唯一的团聚时刻。聚餐从上午10点多开始,持续到下午甚至晚上。通过这场聚餐,我们完成所有信息交换:亲戚的八卦、婆媳问题,彼此的学习、工作、家庭情况,下一代的喂养、教育等等。堂兄妹们吃完后结伴溜达,或者找地方开第二局,亲密得仿佛那些分离并不存在。一年一年这么过去,我奶奶去世,饭桌上少一人。小堂妹结婚,又多一人,大堂妹生二胎,人口继续增加。年我爷爷去世,小堂妹又生子……好像一个家族的新陈代谢都集中展现在一张餐桌上了。我是山西人,老公是安徽的。结婚后,我也常去安徽过年,但每年除夕都会哭。没办法,只能换位思考,你爱一个人就要考虑他的感受,那是他的家乡。我们也会去山西过年,我想我老公也不是很情愿,那又不是他的故乡,也没有他的儿时回忆。只能说互相迁就,互相适应吧。
何大齐我是一个老北京,过了年,就81岁了。以前的老北京一般人家,生活是很清苦的。物质贫乏,平时能吃一顿炸酱面就是美食大餐了。正如老舍先生写的话剧《茶馆》中王掌柜说的“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能理解,这炸酱面有什么好吃的。那时主要因为百姓都穷啊!但是,每到农历腊月,人们就会把一年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点积蓄,拿出来奢侈一下,把年夜饭尽可能地准备丰盛一些,让全家高高兴兴地过个团圆年。这已经成了百姓的生活习惯,成了民俗民风了。
我记得小时候大人在这时除了家禽,还买些山鸡、野兔,这些都是冬闲郊外农民打猎所获的。买回来要自己开膛、拔毛,收拾起来很费事,但为了吃个新鲜,为年夜饭添些珍馐,辛苦也是乐此不疲了。
年夜饭有两样不可少的,一是要有一条大鲤鱼或鲢鱼,为的是取个吉利“连年有余”,盼望来年日子好过一些;二是要有“四喜丸子”。这是把猪肉肥瘦搭配剁成肉馅,加上各种作料搅拌,用双手团成大个丸子,先炸,然后和猪肉一起炖或蒸,上桌时大碗里摆四个,取“福、禄、寿、禧”之意。另外要蒸很多发面馒头,取其“发”字,象征“发财”之意。
饭菜要多做,因为从初一到初五,有很多禁忌。如不能用生米做饭,因为一做饭就必有蒸、炒,这正与“争吵”谐音,怕新年家中不和谐。所以做够五天全家的饭食,那时冬天很冷,住的都是平房,放门口大缸里盖上或放窗台上,那是天然大冰箱。
年前还要买水果、年糕、上供用的蜜供,准备拜年用的点心匣子,还有除夕熬夜吃的零食,主要是“杂拌儿”。这也分粗细两种,细杂拌儿就是什锦果脯,粗杂拌儿是由花生粘、核桃粘、杂色糖、豌豆、葵瓜子、倭瓜子、榛子、金糕条等十余种掺合在一起出售,很受孩子们欢迎。
这一切都要在除夕前备齐,初一闭市,就没地方买东西了,真是“鸡鸭鱼肉与猪头,集市釆购情意稠。阖家团聚除夕夜,人旺食美乐悠悠”。
哎呦喂年夜饭在我们家的地位很重,我妈进入腊月,就开始准备,腌辣椒酱、做蛋饺、糯米饼等。我妈坚决不会在这一天让我们去饭店吃,因为她觉得那些都是商品。她做东西是很匠心的,比如,辣椒酱里的辣椒,她不会去搅碎机打,而是用手工剁,因为这样大小不一,吃到嘴里才有一粒一粒的感觉。煲汤或者煮鸡,她会用炭火煲,而不会用高压锅。做蛋饺,也有很多讲究,有些勺子适合,有些勺子不适合,工具这些东西,她也一定要精心挑选的。
我们家表达感情,还是非常内敛的,可能中国人都这样。很多话,你在平时说,会觉得“咦”,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在吃年夜饭的时候说,就比较自然了,好说出口了。
去年,吃年夜饭时,我妈就祝我学业进步,让我赶紧定下来,说“你定下来,妈妈心就定了”,因为我研究生快毕业了,她比较担心我工作的事情。吃了一点小酒,也会开一些玩笑,我妈还会说“你爸爸现在只听你的,一点都不听我的了”,看似是说给我的,其实是说给我爸听的。算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撒娇方式吧。
英英年春节,我可能终身难忘。那时,我家孩子刚出生十几天,因为是极早产,一出生,我连面都没见着,就直接送保温箱,插呼吸机,插胃管。我能做的就是每隔三个小时挤一次奶,医院去。过年时,外地的至亲也都来北京陪我。说是来看孩子,可是孩子在重症监护,谁也看不到。
我也希望大家能开心点,特意买了一整套全新的餐具,还在家里的墙上、门上、玻璃上贴满了年画,希望讨个好彩头。但真的无法高兴,所以那年的合影里,我一张都没加入。那一年,我也特别讨厌放烟花,因为我在想独自待在保温箱里的孩子会不会被吓到啊——虽然那时我还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医生说了太多可能的后遗症了。不过,还好苦难都已经过去了,孩子现在健康可爱。
小于去年,年三十晚上,我和我爸打架。年夜饭桌上,我爸打了我,我摔了一个碗。我记得当晚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我爸在房间里玩直播,我喊他吃饭,好几次,都不过来。最后,好不容易过来吃饭了,我妈赶紧拉座位让他坐,他直接就坐下了。吃饭中间是我妈用筷子不小心碰到他衣服了,还是怎么着,他没好气地说了我妈一句,我就非常不爽。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美好心愿,是希望全家人在这一天,能够好好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的。毕竟我在外面工作,一年只聚这么一次。
我爸是一个挺自我的人,比较活在自己的世界。很多时候,会忽略家庭。之前,我对他的不满有很多累积,而在年三十的饭桌上,他对我妈的态度,像一个导火线一样,完全引爆了我。我就说了他一句,但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后来,还把碗摔了。我爸就跳脚了,要打我。
我当时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特别憋闷,立刻就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于是,我冲出家门,跑步去了。那天我顺着一条小道,一边跑,一边流眼泪。春节期间,天儿还挺冷的,眼泪淌下来,风再一吹,脸刺疼。最好气的是,一路上,还有很多人放烟花,你就听那个“嘭嘭嘭……”的声音,特别心烦。我失眠了大半夜吧,刚开始,委屈的情绪占主导,就一直哭,觉得自己特别倒霉,是个“小可怜”;后来开始冷笑,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幻想一顿饭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家庭美满的幻象;再后来,就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太自私,绑架人家去扮演一个“好父亲”。他作为一个个体,也有他的自由,不是吗?
之后一整年,我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和我爸相处。后来,我爸给我道歉了,今年也许能好好吃顿年夜饭吧,新的一年还是应该保持美好的期待。
Nacho我上初中时,我哥哥不想参加中考,想辍学,气得我爸打了他一顿,扔了他两百块钱,让他“滚”。我哥哥拾起来钱,就坐火车去上海的一家厂子里当学徒了。那时候,手机都不是太普及,我们有两年都联系不上他。有一年吃年夜饭,我爸就看着一桌子菜发愁,说“一家四口的桌子,少了一角”。我夹一口菜,他说一句“唉,不知道你哥哥在外面吃不吃得上哦”,夹一口,他说一句……那顿饭,我是饿着肚子,离开餐桌的。
静怡年春节,我还在英国留学。除夕晚上,我和另外三个朋友,四个人做了10个菜,一边吃,一边用电脑看春晚直播。我们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整场春晚,甚至连滚动字幕都不放过。尽管小品超级难看,配色特别红绿灯,但听到向海外问好,就很嗨。当国外各大使馆“向祖国人民拜年”的滚动字幕划过的时候,我还特意拍了下来。现在,这张照片还在我的手机里保存着。
我准备了两道菜——叉烧和蒜蓉排骨,朋友做了冬阴功、芝士球等。还有水饺,记得当时中超的中国水饺都卖完了,我们还是用韩国煎饺代替的。因为背井离乡,在除夕这一天,你所有的快乐、悲伤都会被放大。大概中午的时候,国内的朋友就给我连线看了烟花。广东人特别讲究意头,当天我爸妈还特意给我买了一盆绿植,浇了水,旁边摆了一个大红包,拍照片发给了我。现在回望,这些都变得很特别。那年春晚里,有个小品是讲姥姥的,我们其中一个朋友看到后,当场眼眶就红了。我们并没有刻意安慰他,大家都没说话,因为都懂,都在自己的情绪里,顶多递个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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